潘家駿
最近一趟扶桑之旅,在短暫行程留下的日本印象中,魂縈心頭的不是北海道那一抹耀眼燦明的紫色薰衣草原,卻是東京郊區一座聖堂前簷下、一串串愛知瀬戸的陶瓷風鈴。風鈴下掛著一紙為增大迎風面積,並令墮敲點能夠更敏感地晃動,而使其撞擊風鈴內壁,發出清脆叮噹聲音,日文名叫「短冊」,俗稱「風鈴舌頭」的紙簽。隨風搖曳的紙簽上用飄瀟的草書以漢字和平假名書寫著「與神共舞」。
那日的和風經驗讓我想到一位德裔美國教會作家Gertrud Muller Nelson的分享。有一日下午,當她在縫衣機旁縫補衣物時,發現她四歲的小女兒Annika對縫衣機旁棄置的碎布塊興趣盎然,小女孩在碎布堆裡翻找長條碎布,然後收集起來。她將這些長條碎布用膠帶綁在小竹竿上,並且向媽媽得意地說:「我要讓這些旗竿飄揚成林,好讓天主看到,所以天主就會從天堂上下來,與我們共舞。」她說了這話,就煞有其事並且莊嚴地將這些小竹竿豎立起來,讓它們隨風飄舞;同時墊起腳尖,開始跳起舞來。
每一位媽媽都是他們孩子最好的人類學家,這位媽媽也不例外,她透過對孩子天真行為的觀察而這樣讚嘆說:「我見證了這神聖的片刻,並且發現兒童對他們生活中的週遭事物是多麼容易地產生驚嘆之情,而對神聖又是如何自然地流露出天宇真情啊!」
這發現也讓我想到了最近所閱讀的一本感人小說《追風箏的孩子》。故事的兩位主人翁,哈米爾與哈山是一對阿富汗的少年主僕。藉著阿富汗冬季古老放風箏、追風箏的傳統遊戲,向我們述說僕人哈山對主人哈米爾那近乎神聖的忠誠友誼。風箏象徵了人與人之間關係的脆弱,這些人際關係中的恐懼、愧疚、失望和悲涼都在在令人害怕付出,但哈山卻是毫無保留地付出了愛情,一次次地解救小主人加諸在他身上的背叛。他用無怨無求、令人動容的忠誠活出了他在追風箏時,回頭對哈米爾說的一句話:「為你,千千萬萬遍!」這一場赤子童真的遊戲,卻讓我們幾乎觸及神聖。
禮儀正是與神聖相遇合的一方天地,而要觸及神聖,首先就是要懷著孩童遊戲般的湛然真情;影響梵二禮儀革新深遠的義大利神學家Romano Guardini曾經就禮儀的遊戲性作過探討。在禮儀中,所映現出的一個關鍵特徵就是「本質上的毫無目的」,換言之,禮儀乃是沒有目的的,或至少說來,它不能以目的作為出發點。Guardini把「目的的闕如」與三位一體天主的本質聯繫在一起,而其原質實義就在舊約箴言中有關「智慧」的言語中:「當他為滄海劃定界限,令水不要越境,給大地奠定基礎時,我已在他身旁,充作技師。那時,我天天是他的喜悅,不斷在他前歡躍,歡躍於塵寰之間,樂與世人共處。」(箴八29~31)
然而就如同遊戲一般,「無目的」的禮儀也需要有其嚴肅的一面,它也有必須被遵守的遊戲規則。禮儀設有神聖遊戲的嚴肅規則,好讓我們在天主面前遊戲歡躍。因此,禮儀的首要精神就是我們在天主面前的純真,和對存在奧秘的驚嘆,而不是「惶惶不可終日的目的行動」。禮儀是「浪費時間」,但卻是浪費在美好的生命事物上。
當今教宗本篤十六世在他還是拉辛格樞機主教的時候,他以Guardini的禮儀「遊戲」類比理論做出發點,指出遊戲雖然具有一個意義,但卻是沒有一個目的。如果要說有什麼真正的理由,那麼就是它具有一些治癒及釋放的功效。遊戲會把我們從紅塵世界的例行公事及其壓力當中帶領出來,而把我們徙置在一個超脫目的和成就的領域當中,並把我們從紅塵世界的軛當中釋放出來。
這遊戲理論還有另一個層面能幫助我們更趨近禮儀的本質。就某種程度來說,孩童的遊戲可以說是一種未來生活的預像,是未來生活的預演,但沒有未來生活的負擔和嚴肅。在這個類比當中,禮儀提醒我們,我們都是小孩子,或更好說,我們都應該是小孩子,而我們都渴望走向未來的真實生命。因此,禮儀就是一種預像,一種預演;它是一種未來生活的序幕,意即永恆生命的前奏。也因此,禮儀就是那在我們生命內裡童年的再發現,也是向那在我們成年生命中尚未完成的圓融開放。在禮儀中我們找到了盼望及希望的具體形式,並且預嚐了那豐富的生命,且是更豐富的生命,因而能夠活在與天主的親密共融之中,同時也有能力令那阻隔我們與他人之間的高牆倒下,而向我們的近人開放,並且讓天上的明燦光輝照耀這個寰宇世界。
是的,禮儀正是我們懷著天宇真情,御風(聖神)成鳶,翦風成鈴,與天主翱飛共舞,共譜天籟的一方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