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金常
第九十四屆「選擇週末成長營」邀請我當分享員。當時的直覺反應是自己已太老了,何況從第一屆當學員兼分享員到現在,已過了十六個年頭,這期間台灣社會急遽改變,不論政經人文都在時代的洪流中,衝得賓主不分、情勢逆轉:傳統價值被顛覆、社會結構遭崩解、家庭倫理也變了調;那些懷抱雄心大志,剛進社會衝刺的七年級生,有興趣聽已晉升「婆」字輩的生命故事嗎?
考慮到主辦單位的盛情邀約,以及這次的分享員大都來自新竹,他們希望「選擇週末成長營」能在尚未有基地的新竹播種耕耘;而我正落腳新竹,如果能成人之美,豈可袖手旁觀?
在俗務忙亂中,偷空沉澱下來,開始寫分享稿,十六年前我寫些什麼?早就忘得一乾二淨,只好重新來過,細細思索生命履痕,一字一字地敲打。一幕幕過往前塵,再度鮮活映現,每一片時光,每一段對話,每一張容顏,特別是那細微到幾乎不可察覺的氣味,牽動心靈深處的漣漪,一圈圈擴大,終至化成洶湧的波濤,敲打鍵盤的指頭剎時停格,眼眶一熱,淚水決堤。
往事豈只是「能回味」?
往事豈只是能回味?回首生命的最痛點是,三十年前決定跟隨耶穌度奉獻生活時,在家裡引起了大風浪,當時的觀念是女兒嫁不出去了,才去當修女,跟去當尼姑差不多,有辱家門。
進入修會初學兩年後,第一次可以回家過年,想到睽違已久的家園,一則歡欣雀躍,一則卻又近鄉情怯。以修女的面貌和兩年未見的家人重逢,會出現什麼狀況?一路忐忑不安,下了火車,妹妹和姪女早已等候在月台,懸宕的一顆心總算安定下來了。一進家門,妹妹悄聲對我說:「趕快把修女服換掉」,化解了會見眾親朋的尷尬。
從此,修女服成為我和家人之間的禁忌,從來沒有以「修女」的面貌和家人出現在公共場合。每年年假回家,只要以「本來面貌」出現在眾親朋面前,一切平安。我呢?就像生活在另外一個世界,而這世界裡的風土人情,家人無緣知曉;同樣地,我的家人在修會中也如同隱形人,幾乎不出現。
「修女身分」不被家人認同一直是修道生活的一片烏雲,在寫分享稿時,這些埋藏在心靈深處最黑暗角落的烏雲又悄然飄上心頭。當我描述這些心裡的痛時,止不住的淚水讓我無法繼續寫下去。然而就在淚水盡情宣洩之後,忽然一道光閃過腦際,有幾幕深植心版的場景浮現了。
孤獨沉默的大山
老家離市場頗遠,所以常有流動菜販開著發財車沿路叫賣,有一回,母親不在家,菜販來時,我就出來買菜,父親也正好在旁邊。我記得當時隨便挑了一些花枝,過磅時才知道價錢,一聲驚呼:「那麼貴!」當下便決定不買了,退還給菜販。隔了沒多久,父親騎著摩托車出去,提回一大袋花枝。我們父女之間雖無一句對話,但父親的心意,了然於心。
事實是,因為在修院有專責修女負責採購,我已遠庖廚多年,對物價的概念卻還停留在十多年前未進修院之前的價碼,所以才會覺得那麼貴。
嚴肅又急躁的父親是家人中反對我當修女最厲害的。在父權至上的家中,沒人敢違抗父親,凡事只要父親點頭,一切過關。而我悖逆「女大當嫁」的傳統,選擇一條他們完全陌生的奉獻之路,成為家人親友間避而不提的異類。父親的稜稜傲骨,怎能坦然接受?
父親像一座孤獨沉默的大山,支撐著一片天,庇蔭家人在普遍窮困的年代衣食不缺,在重男輕女的社會,兄弟姊妹都平等地接受高等教育。縱然懾於凌厲的眼神,我也平平安安地長大。
然而從另一面反思,直通天國之路,平坦順遂,未必就能平步青雲;多一點迂迴,多一點險峻,就可多一點停留,多一點風景。三十年的奉獻生活,也因為多了這一點迂迴,而能多一點體會過程中的起伏,多一點感恩珍惜,領受多一點恩寵。
畫就另一張生命地圖
學生時代,一向都是母親幫我們姐妹剪頭髪。有一次我回家,母親看到我的頭髪參差不齊又太長,說要幫我修剪。年逾七十高齡的媽媽戴著老花眼鏡,一小撮一小撮細心地修剪。一雙粗細交錯、蜿蜒綣曲的青筋佈滿的手背,在我眼前幌動,散置青筋之間的大大小小褐色斑點,彷彿訴說著生命中的點點滴滴。如今這粗糙的指頭仍能靈巧、咔嚓咔嚓地落剪。這雙佈滿青筋斑點交纏的手,就像一張生命藍圖,牽引著我一步一步地畫就另一張生命地圖。
二十年後的今天,凝視自己手背上留下的深深淺淺的生命軌跡,意識到在歲月中涵泳的生命,並非僅只是我在眼前所覺察的一切而已;我深信,在另一雙大能的手牽引之下,每條刻痕之間蘊藏著更多深沉的美善和恩寵!尚有許多的泉源藏在每點褐斑之中。無論是已覺察或尚未知曉的生命足跡,都是從生命源頭的血脈延伸下來的。
在家中,我並沒有缺席
台北的冬天較冷,記得姐姐寄來兩套又輕又暖的睡衣,在濕冷的冬夜,那股輕柔的暖意從肌膚直透骨髓,溫暖了初離家園的苦澀。更驚訝的是,在睡衣的口袋裡藏了幾張百元大鈔。姐姐一直無法想像我如何適應身無分文的貧窮生活,她單純的認為身上有些零花錢是必需的,也不知道私下給錢是不合修會規定的。
妹妹一封封的信,讓我瞭解家中每個人的近況,哥哥的電話,更直接地以言語慰藉我讓父母傷心的歉疚。每一件物品,每一封信,每一通電話,傳遞的都是同一訊息:在家中,我並沒有缺席。
當我告知家人即將發終身願時,父親硬是派二哥到修院來當「說客」,家人知道這是勸我離開修會的最後機會,當然二哥無功而返。
發願那天,我對會有家人來參加禮儀不懷有任何希望,因為他們不會瞭解,發終身願大典就像結婚一樣的隆重。儘管當天賀客盈門,喜氣洋洋,但是我的心卻因為得不到父親的祝福而低沈。就在彌撒開始,遊行進堂的那一刻,我瞥見二哥的身影擠在座無虛席的教堂裡,剎時,兩條淚水的河流沿頰直下。事後二哥告訴我,儘管他不瞭解教會的禮儀,但他認為在那麼隆重的誓願中,沒有家人出席不好。
留下來和祂在一起
進入修會將近三十年,從書寫生命經驗中回望,前塵不再是不堪回首,不再是過往雲煙。那些生命刻痕,重新臨現,剎那間,多年前的遺憾,不能和親朋家人坦然分享修會生活的傷痛已被撫平,父親的嚴厲,已被愛覆蓋。一股新生的活力從心底湧現!
因為書寫,引導我從新的角度思考,彈指之間,晦暗蛻變成閃亮的時刻。這些閃亮的瞬間,不只是一個事件,而是轉化成為一種心境,一種經歷苦痛之後,對生命終極的肯定!
聽到耶穌的邀約,西滿和安德放下漁網,拋下船;雅各伯和若望則離開他們的父親,為能夠追隨耶穌。我拋下了什麼?
前塵過往,一切都不重要了,生命中值得掛念的事,只有一件,正如若望所說的:「主,請同我們一起住下!」(路廿四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