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家駿
今年農曆春節過後,修會派我去印度參加為期一週的會議,討論如何將會祖聖文生承續自基督的仁愛精神予以本地化,使之降生在亞洲的文化當中。
開會的地點在印度南部新興電子科技大城班加羅爾(Bangalore)附近的邁索爾(Mysore)。從班加羅爾機場到邁索爾的兩個小時車程裡,印度給我的第一印象就是密密麻麻的人群,而人群還在窮人中不斷地膨脹著。這些窮人就是印度教中所謂的「賤民」或稱「棄民」,他們住在一片片聚落式的窩棚區,每個像垃圾窩的窩棚高半公尺至一公尺,人只能爬進爬出,而這便是一個家。
在仁愛修女會院的克難診所裡,我遇見幾位來求藥或求一家人今日用糧的賤民。在這些人身上,我心驚地看到貧困、病痛、飢餓和死亡。修女告訴我,他們的生活毫無機會,而且印度傳統賦予他們的是,命該如此,但是他們不放棄。這些人讓我活生生地看到了近代日本大文學家遠藤周作《深河》中所描繪的印度女神查姆達的圖騰:「她的乳房萎縮得像老太婆,但是她還從萎縮的乳房硬擠出乳汁餵養成排的小孩。你看她的右腳因痲瘋病而腐爛,腹部也因飢餓而凹陷,還被一隻蠍子咬著。她忍受疾病和疼痛,還要以萎縮的乳房餵養小孩。」這就是印度的貧民眾生像。事實上,這圖像也表達出一切在苦難中努力求生存的人們的生命。
我曾在菲律賓鄉下看見原住民瘦弱黝黑的身影踽踽獨行,走在塵土飛揚的路上,為尋找一家人的食物。我也曾聽見我那自小就做童養媳的母親說過,在她那十歲多一點的柔弱年紀就必須開始工作養家的陰晦年代裡,為了要把幾毛錢的交通費省下來貼補家用,每天與我那同是童養媳的伯母從北投唭哩岸走路到大稻埕(今台北車站西北方,靠近淡水河濱一帶)去工廠上班;而守寡的祖母又如何拖著病體,無瞑無日地搖著縫紉機,替人裁衣製服,為扶養成群嗷嗷待哺的孩子。而我在巴黎、在羅馬唸書的時候,也聽過非洲、印度、南美來的神父向我述說著他們的同胞如何走在世界的邊緣,背負非常沉重的擔子,掙扎著求生存。而就在昨天,從CNN新聞畫面所傳來的黎巴嫩戰火,映現出多少無助的父母緊緊擁抱著他們的孩子,用他們的血肉之軀為牆去擋住那些足以殘害他們孩子生命的槍林彈雨。這些人不斷地從萎縮的乳房硬擠出乳汁餵養生命。
在印度南部的那一週,或許是這些印度棄民的韌性和遠藤周作《深河》的互動聯想,腦海裡不斷出現的卻是未曾拜訪的流貫印度北部的恆河。因為恆河,這些因甘地從大英帝國手中解放,但卻仍舊無法自印度傳統中釋放的賤民便有了盼望--卑賤生命得經恆河的洗禮而將獲得轉化的盼望,讓他們終究可以活下來。為他們來說,恆河不只是讓活人潔身、死人屍流而已,也不僅是淨化活人或死人的靈魂罷了,同時也是在罪的流逝以及生命的流轉中獲得救贖的象徵,更是上蒼無盡之愛的記號。恆河在自然地理上廣納百川,同時也在心靈地圖上匯聚及包容了他們生活中的一切憂愁與喜樂、恐懼與愛心、苦痛與歡樂、眼淚與微笑。至此,我也開始體悟到,這恆河不只是印度教徒的河流,同時也是為所有人存在的深河。因此,作客印度,我不僅看見了印度人的深河,我也看見了菲律賓人的深河、台灣人的深河、南美人的深河,黎巴嫩無辜百姓的深河以及一切人的深河。在這條深河中,生命與死亡共存。
的確,基督徒的禮儀慶祝是當人們意識到生死兩相依時,這慶祝才會真正發生;只有生與死一起並存的地方,這慶祝才會真正出現。慶祝是我們表達我們對生命的接納,並愈來愈體會到它的珍貴。而生命的珍貴,不單單在於它能夠被擁有、被遇見、被觸摸、被品嚐,也在於它會失去。基督徒就是可以在這得與失相遇,生與死交鋒的時刻慶祝生命,甚至也可以慶祝自己的死亡。因為我們已經從那位經歷死亡到達復活的耶穌基督學得了「凡喪失自己生命的,必要獲得生命。」特別在洗禮和感恩禮當中,我們更能體會到這生命的吊詭。
聖洗禮和感恩禮二者都是源自於救主那被刺開的肋旁,泉湧自祂那已失去生命的身體。金口若望就說過,水象徵聖洗聖事,血象徵聖體聖事。耶穌失去自己的生命,為使我們從祂的血和水中獲得生命。
因此,在洗禮中,耶穌邀請我們與祂一樣,經過死亡到達生命。洗禮池的水乃成了一條受苦的道路,但也是通往醫治的道路;這是一條流淚的道路,但也是一條從悲傷哭泣化為歡欣踴躍的道路;這是一條羞辱的道路,但也是一條彰顯天主大愛的道路;這是一條死亡之路,但卻也是通往新生命的道路。這是一條決志要活在耶穌生命裡的道路。
因此,在感恩禮中,當我們領聖體、聖血的時候,我們就能看到耶穌祂那捨生的愛,祂不為自己保留一丁點什麼,連最後的一滴血也都任由我們吃喝下去,為讓我們獲得生命,且獲得更豐富的生命(參若十10)。要懂得感恩禮的精義,就要看耶穌怎麼做。
是啊!禮儀是透過有形的象徵和記號(如餅、酒、水、油等),讓天主的救恩成為人間可見的深河,它不僅廣納世間一切生死,最終還要帶領我們與基督一起出死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