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家駿
年終歲末,想起孩提時代,每年這個時候,老師總會在黑板上寫下這樣讓人盼望的作文題目:「新年新希望」或是「新年新計畫」。小時候,對每一個當下的時刻都有一份等不及的驚喜,因此綠格的稿紙上總是填滿了新鮮的希望;猶如阡陌縱橫的田地,結出了繽紛喜悅的金黃稻穗。
然而隨著歲月成長,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面對歲末氛圍籠罩的時節,對未來和過去所橫生的戀戀卻成了帶著倦意的感慨,已然代替了青春歲月蓄勢迎向明天的活力朝氣;剩下的只是:對在年少身上所流露出的自然喜悅,充滿成一種重量式的嚮往。
日本文學大家,一九六八年諾貝爾文學祭酒川端康成在他的《美麗與哀愁》一書中,藉著主人翁大木每年除夕夜守在收音機旁,聆聽著「節奏緩慢的古寺鐘聲」,因此「讓人感到時光的流逝,古老日本的空寂蒼涼」,而感慨橫生。這些感概因年而異,有時激憤,有時淒苦,有時陷入悔恨和悲傷之中。不過在這些嘆息中,作者卻又懷抱著一份盼望:「何時能夠不通過收音機,而在歲暮的京都直接聽一聽各古老寺院的除夕鐘聲」。這種錯綜複雜的心情不得不讓我聯想起宋朝詞人陳與義的〈除夜〉詩:
城中爆竹已殘更,朔吹翻江意未平。
多事鬢毛隨節換,盡情燈火向人明。
比量舊歲聊堪喜,流轉殊方又可驚。
明日岳陽樓上去,島煙湖霧看春生。
多事鬢毛隨節換,盡情燈火向人明。
比量舊歲聊堪喜,流轉殊方又可驚。
明日岳陽樓上去,島煙湖霧看春生。
詩人在金兵南下攻宋,徽欽二帝被縛之後,飽經避兵轉徙的流離之苦。才三十九歲的他,鬢髮卻已隨著時節換了顏色。除夕夜晚,聽見城中爆竹四響直至深更殘夜,但無奈客居異地,只有燈火兀自向孤獨的浪人照耀著。目下雖暫居他鄉,聊以偷安自喜;但轉念一想,流轉他鄉,與故園遠隔千里,實在是令人心驚啊!而就在這樣憂喜交錯的心情下,盼望著明日新歲,能登上岳陽樓,遠眺洞庭湖景,親睹那將誕生在煙嵐雲霧中的春天!
詩人那由「聊堪喜」與「又可驚」所編織成的島煙湖霧,可能也曾糾纏著我們大部分人,使我們執意在混沌的生活實況裡,卻依舊對這渾噩固執地迤邐不悔。最近不論是參與平日或主日的禮儀,總聽到天主聖言對我們耳提面命:「要把腰束起,把燈點著,要醒悟!」(參路十二35)而這又讓我想起保祿宗徒在羅馬人書中,苦口婆心地勸勉我們要「認清這個時期,現在已經是你們從睡夢中醒來的時刻了,因為我們的救恩現在比我們初信的時候更為接近。」(參羅十三11)
因此,最近我也特別奮力默想著如何把警醒、醒悟用在我的日常生活中。但在這樣忙碌的生活中,在這樣不自由、似乎被好多繁雜事務牽著鼻子走的現實景況下,要期待過一種具有末世況味的醒悟生活,似乎越來越遙不可及。我們常常是生活在現在,但心卻操煩著明天、甚至是下個月的某一件事。所以我們總是帶著未完成的事物,然後無力地、心煩意亂地走進當下。
然而越南的阮文順樞機主教在他的《五餅二魚》這本書中,有一段話一直盤旋在我的腦海當中,這段話似乎回應了我剛剛提出來的困境。這段話是阮樞機在剛被越共抓到監獄關起來時,想起了一位曾在中國傳教的主教的話:「我花掉我生命中一半的時間在等待」,這是那位中國主教從幾年牢獄生涯裡,重獲自由之後所說的話。阮樞機對這話的反省是:「這是非常真確的,所有的囚犯,包括我自己,每一刻都期盼著自由。但後來我卻下定決心:我不要繼續等待,我要活在當下的每個時刻裡,讓愛去滿盈充實我生命的每一個片刻。」
好一個活在當下的每一個時刻裡!這不就是警醒、醒悟的生活的最佳實踐嗎!然而我們對生命常常會瞻前顧後,我們常常被人生的掛慮所困擾。我們總是讓我們隨著歲月增長的過去,不斷地打擾我們。不管是這個世界,或是我們所處的國家、社會,甚或是我們自己,都常常被困擾在過去的傷痕、遺憾或仇恨當中,而讓那難以紓解的生命傷痛,糾纏我們的今天不放,致使錯失了生命中許多美好的當下時刻。
而怎麼樣才能把我們的生活鍛鍊成活在當下的醒悟生活?電影「虎克船長」(英文片名「Hook」)中,小飛俠彼得潘尋回自我的那一幕情節或許可以帶給我們些許啟示。彼得潘從一位夢幻島的無憂小飛俠變成紐約都會區的憂慮銀行家,他的心被無盡紅塵的野心所充滿,因此遺忘了自己的身分,不僅如此,他也把兒子、妻子甚至飛翔的本能都遺忘了。他的小精靈要他想一想生命中最幸福的時刻,他想到了兒子誕生的剎那,他想起了妻子、女兒對他的愛,他想起了所擁有的最真實的「現在」,於是他找到了自己,再度翱飛起來了。是啊!這份對生命的醒悟,也能幫助我們重新拾回飛躍的生命,使我們的生命再現光芒的采姿,讓生命成為得福的生命。
這種對當下的專注,為我們基督徒來說,我想在聖神內的祈禱應該是一條通往這種醒悟生活的道路,這也是為什麼耶穌常常把「時時警醒」和「常常祈禱」放在一起。因為在祈禱時即進入了天主與我們同在的境地,是在注意聆聽天主此時此地對我們所說的話,是在領受永恆當下的天主給予我的愛。因此我可以拋開使我分心的昨天或明天,而品嚐活在現在的滋味,努力活在當下。
如此的生命轉化,正是聖神在我們心內的輕柔運作;是聖神用祂精緻的沉默,像一陣無息的夏風,吹過我們的心靈椽間,瑟瑟地掙脫過去帶來的悔恨,以及未來揪著的憂慮,而滿懷新鮮的希望進入當下。
聖神在我們日常生活的運作如此;而在我們生命慶祝的高峰感恩禮中,透過對聖神的祈禱和呼求,聖神更是要把我們推進轉化至最拔高境界。在前一期《見證》我的一篇文章〈思想起〉裡,曾提出了在禮儀中「紀念」(希臘原文anamnesis)的概念,而「呼求聖神」(希臘原文epiclesis)正是與「紀念」基督逾越奧蹟,彼此之間有著細針密縫的關係,其關係之密切就如逾越奧蹟和聖神降臨奧蹟之間的關係一樣。就如同在五旬節那天,聖神被賦給教會,而使得基督那以死亡和復活所成就的救恩工程,達到了最高峰;因此,我們也可以說「呼求聖神」使「紀念」的行動達到了最高峰。
當教會在基督內思想起天主的神妙化工時,她同時也在祈求聖神降臨,來祝聖或聖化人們以及在禮儀當中所使用的餅和酒。就如同逾越奧蹟將帶來聖神降臨奧蹟一般,「紀念」也將把參與敬拜的人帶入「呼求聖神」之中。在禮儀當中,我們不僅僅回憶起基督的逾越奧蹟,同時也領受天主聖神。因此之故,領受那經過聖神轉化的基督體血,我們的生命也將有份於基督的生命,並且透過我們的生命將世界的氛圍轉化成神的氛圍,促進天國的來臨。
在〈感恩經〉裡,聖神的角色非常地突出。聖神除了透過聖道禮儀激發我們「紀念」天主聖言---基督之外,在感恩經裡有兩次呼求聖神的高峰,一次是在祝聖餅酒之時:「我們懇求祢派遣聖神,聖化這些禮品,使成為我們的主耶穌基督的聖體聖血」;另一次則是在懇求聖神聖化團體,使其因聖神而圓成一心一體。因此,聖神被視為是餅酒產生變化,實現為基督體血的根源,同時也是讓我們成為永恆祭品的根源。
也因此,當《天主教教理》在分析聖神在禮儀中所施展的功能時,便是以四個互動關係來看「呼求聖神」和「紀念」基督兩者之間的相轉相成:聖神準備教會接納基督、聖神使會眾紀念基督的奧蹟、聖神實現基督奧蹟、聖神使團體與基督合而為一(第1093~1109)。最後並總結到:「聖神轉化的德能促進天國的來臨和救恩奧跡的圓滿完成。在等待及希望之中,聖神使我們確實預嚐到聖三的圓滿共融」(第1107號)。
是啊!禮儀正是我們等待希望實現的這趟生命旅程中的厄瑪烏驛站,在那裡,聖神將帶給我們新鮮的希望,並邀請我們穿上希望的翅膀,翦風成鳥,飛越島煙湖霧,遇見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