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皓玲
她笑容可掬地跟隨我進了我的輔導室,我覺得她有一點面熟,但又想不起在那兒見過。待她坐定,開始數落以前的輔導員如何不盡責任和不夠水準時,我才想起她是我們這兒的常客,我曾在大廳的接待室裡見過她幾次。
在與她第一次會面的五十分鐘裡,我插不上半句嘴,她不停地抱怨,不停地數落,似乎所有不幸的事全讓她碰上了。這時她臉上的笑容已化成僵硬的線條,一根根地撐著臉上的肌肉,原本方形的臉龐這會兒更顯嚴肅。我只能靜靜地聽著她說話,一個人能夠這樣不停地說上五十分鐘,表示她確實渴望有人能讓她吐吐心裡的苦水,身為心理輔導者,這是我工作的一部分,但不是全部。
待她走後,我去查了她以前的資料,在厚達三公分的資料夾裡,我看見了許多輔導員留下的手記,她真是「身經百戰」:有的輔導員她見了幾次就換掉,有的她見了二、三十次最後還是遭她淘汰。我開始感到惶恐,這麼多的輔導員中竟沒有一位能真正幫助她走出困境,以我如此淺薄的心理輔導資歷又如何能幫她呢?
在第二、三次的會面中,她那濃重的無力感和絕望感瀰漫了整個輔導室,在那個空間裡,除了她不斷張合的嘴之外,只剩下戈壁般的死寂。我幾次發話試圖引導她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她的人生,她全不感興趣,似乎讓我相信她的人生確實是這麼悲慘,就是她走進輔導室的目的。那時除了肯定她所遭受的經歷外,我實在無法再為她多做些甚麼,只有任她抱怨個夠。我突然覺得她真的很可憐,不是因為她的遭遇,而是因為她讓自己陷在悲情的泥沼中而無法自拔的生活方式,曾有那麼多人向那片泥沼丟下繩索,希望她能拉住往上爬,而她都是摸摸繩索就放下,她並不想出來,因為她還沒有準備好。
我開始試著走進她的泥沼中,去感受她所呈現給我的無力與絕望,我只是陪伴她在那樣的情緒中渡過五十分鐘,等她走後,我依舊是我,而她卻必須時時刻刻保持著那些酸苦的思緒,因為那是她這些年來所學到的唯一讓自己活著的方法。在絕望中我想起了天主,我相信天主不會把所有的門和窗都關上而不留一絲希望給她;她告訴我她沒有宗教信仰,也不相信有神的存在,更對人所創造的教會團體不感興趣。但我相信在她的生命中一定還存有片刻喜悅的可能和對人性的期盼,否則她不會一再地來尋求心理上的幫助。
每次我給她的生活反省作業她都沒有做,但是在第四次與她會面時,她告訴我,她終於鼓起勇氣通知她工作單位的經理,她要從全職改成半職,我知道這個决定對她來說是一項很大的突破與挑戰。她本已拮据的經濟情況會因此而雪上加霜,但對她日日緊繃的情緒來說卻是一大解脫。我請她形容做了這個決定後的感覺,她說:「就像長久以來照顧一個垂死的病患,而那個病患突然死了一樣,就是那種得到解脫但又不捨的感覺。」我非常驚訝她以這樣的譬喻來形容自己的感受,並覺得真是再貼切不過了,或許是因為我臉上的表情,她居然笑起來了,她解釋說:「比喻是有一點不倫不類,但真的就是這樣的感覺。」
看到她的笑容,我感到雨水灑過戈壁,陽光再度燦爛般的生機,我覺得自己終於找到了天主為她留的一扇窗口。她是那麼擅長形容自己的感受,連著四次的會面時間裡,她不斷以各種形容詞和意象來讓我明白她的經歷,這是我在她身上所看到的不同於一般人的特長。她告訴我她對藝術的感受力很敏銳,欣賞藝術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她常常在渡過一天充滿挫折的生活後,為自己泡杯茶,在沙發上坐下來,享受一小段屬於自己的清靜時光,看看藝文類的雜誌,想想在週末打工的地方為有需要的孩子們設計些甚麼樣的文藝遊戲。這是她一天中難得的精神昇華的時刻,只有在這時,那些紛擾的人事糾葛才會暫時自她腦中隱去。
我發現在我幫助她反省生命中祥和寧靜的片刻時,她臉上緊繃的線條漸漸地柔軟起來,笑容看起來不再那麼誇張。當我們再往心靈的深一層探討時,她也看見了生活對她來說並不全然是委屈與受辱的事實,有些時候她確實可以選擇不讓自己駝著沉沉的受害者包袱踽踽獨行。雖然孤獨,不被了解、不被關懷,但她走過一片翠綠的樹林,獨坐於滿天晚霞的美景前,或經過一間不收費的畫廊時,她的心是有資格向這些存在於天地間的美好開放的。一顆願意向美善開放的心,就是願意回應天主召喚的心,雖然人事多舛,堅持不把自己全部的人生都傾注於此就是善待自己,而這種領悟就是天主所賜予我們的恩寵。
我知道她這時最需要的是一個能夠改善她生活的奇蹟,她認為拮据的生活是她抑鬱的主因,而天主的恩寵對她來說只是遠在天邊的神話,我除了陪伴她、試著了解她、關懷她之外,所能做的也只是為她祈禱了。正如一位德國神學家,也是耶穌會士,賴內神父 (Karl Rahner)所言,恩寵不是世俗物質的獲得,也不是甚麼超自然的經驗、戲劇性的事件、或是神秘的祈禱結果,他分析:「受到委屈時,想要辯解,卻因不想惹起更多口舌之爭而保持沉默;原諒了對方卻讓對方視為理所當然;為他人犧牲了自己的利益卻沒有得到半點感謝或認知;……這些經驗就是天主的恩寵與我們同在的時刻。」賴內所言甚是,除非有天主的恩寵,否則容易順著本性做人處世的我們,再怎麼努力也很難達到他所說的境界。
天主的恩寵是一種賦予人做出超越本能反應的行為的能量,有這種能量的陪伴,我們就能對他人的行為多些擔待和忍耐,我們的本能反應常為我們帶來塵俗的悲哀,而天主的恩寵能幫助我們肖似祂,做出相稱於祂子女的行為。我不知道甚麼時後才能幫助那位案主有對天主恩寵的渴望,至少她已發現了自己心中早就存在的一片柔軟角落,相信從那個角落為起點,藉著她對美與善的開放,她會漸漸地容許自己不必時時那麼酸苦,不必時時記著別人的錯,還有不必等到物質生活充裕後才可以保有生存的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