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書寧
有一次,我與中野神父約定時間,在司祭館的小會客室中領受和好聖事。當我正滔滔不絕地列舉自己的罪過時,猛一抬頭,忽然瞥見對面的神父竟然滿臉為難,如坐針氈。只見他猶豫了一下,彷彿不知該如何啟齒般,低聲對我說:
「那個……許桑啊……可以不用講得那麼大聲……」
我愣了一下,赫然醒悟到自己似乎正粗心大意地用著很不恰當的音量告罪。這下子,恐怕所有經過司祭館的人都被「強迫收聽」了我的告解,鉅細靡遺,一清二楚……。那事實叫我頓時羞得面紅耳赤,卻又忍不住因自己的傻氣覺得可笑。
後來回想,當自己在說話的時候,似乎真的經常變成「大嗓門」而渾然不覺。那樣的習慣倒也其來有自;在我身邊有許多聽力不佳的親友,與他們交談時總需要提高音量。相處一久,便「習慣成自然」地訓練出一道大嗓門來了。
不過,講話難以控制音量的並不只有我,就連交談的對方也是如此。可愛的綿羊奶奶即為最典型的例子;她的耳朵不方便,卻不喜歡戴助聽器;因此,對於自己說話的音量經常產生誤解。曾經有好多次,綿羊奶奶在極度需要安靜的嚴肅場合,轉過頭來帶著滿臉善意咩咩笑,然後用足以繞樑三日、嘹亮得宛若洪鐘的嗓音對我「輕聲耳語」,差點沒嚇出我一身冷汗。
生活中,那樣的「驚險小插曲」比比皆是。於是,我有一天相當魯莽地問綿羊奶奶:
「既然有助聽器,為甚麼不一直戴著呢?摘下戴上的,不是挺不方便的嗎?」
綿羊奶奶搖搖頭,用一副「這妳就不懂了」的玄妙表情回答:
「助聽器畢竟比不上人的耳朵,戴起來非常不舒服呀!因為呢,就連生活中最細碎微小的雜音,它也以同樣的大音量一概全收了。太吵了!太吵了!」
綿羊奶奶的解釋,讓我想起了每周上教堂時的親身體驗。
蘆屋天主堂位於寧靜的川邊,東西二面夾著兩條車流量並不多的小馬路。然而,正是由於那一份立地的寂靜,每當有車子經過,車行過境的音量就被突顯得相當大聲。奇妙的是,每回我坐在聖堂裡參與彌撒時,總感覺聽不見行車的聲響。剛開始,我單純地以為那純屬偶然,禮儀之間「剛好」沒車經過。後來,才漸漸發現並非如此。
其實,彌撒進行期間車流量依舊,車聲也沒有因此減低。只不過,當我專注地將全部心神投入於眼前的禮儀時,那些相較之下無關緊要的聲音就被「自然忽略掉」了。因此,客觀環境中的聲音雖然是一樣的,耳朵在「聽」的時候卻會隨著心境,先做了一番主觀的「篩選」,幫助我只聽得到自己「願意」聽的。
相較之下,人手造出的助聽器就達不到那樣的境界。光是想像彌撒進行期間,教堂外的車聲、人聲、風吹過樹梢的聲音、神父的講道聲、鈴聲、風琴聲、空調的轟隆聲、小孩子的哭鬧聲、躡手躡腳的走路聲……全都被以同樣的音頻和音量照單全收,就已然叫我感覺暈頭轉向。怪不得綿羊奶奶不喜歡戴助聽器!
前陣子,日本某家公司發表了最新型的機器人,精密度震驚全球。只見那小人偶動作順暢,又能彎腰屈膝,又能單腳彈跳;不僅如此,它甚至還能靈巧地控制手指的力道,旋開不鏽鋼水壺的瓶蓋,再握住薄薄的軟紙杯倒茶。當時,研發人員很高興地對記者說:
「累積了長年的努力,我們總算又向前跨越了一步。比起數十年前的舊型號,這個新產品的動作越來越『像』真實人類了!」
我還清楚記得,自己在聽聞那段描述時心中感受到的震撼。
「啊!歷史上有多少優秀的科學家,多少叫人敬佩的學者;他們終其一生踏著前人奠立的基礎,不眠不休地開發、模擬、試驗、創新……只為了讓手中的研究能更『接近』人類一步。這樣想來,創造天地萬物的那位『原創者』的手,又該叫人多麼讚嘆與驚異!」
助聽器不也是如此?再怎麼昂貴、再怎麼進步的產品,終究比不過天主白白賞賜的這雙耳朵。五官,絕非身體能夠隨意更換的零件;隨著人的心思意念,它們其實也一起有意無意地做了抉擇,篩選了「願意接受」的。
然而,那樣的反省卻又讓我陡然一驚,因為憶起了福音中耶穌常說的話:
「有耳的,聽罷!」
從古至今,同樣一句話,有人聽這樣,有人卻聽那樣;同樣一段描述,有人這樣讀,也有人那樣讀。現在的我,或許有著一雙視力尚佳的眼睛、一對還算靈敏的耳朵。不過,這些感官既是血肉做的,在面對資訊之時,必然無法像機器般客觀地照單全收,而是隨著我的「心」,自由選用「喜歡的片面」。
問題就在於,我是否有一顆夠成熟的心,懂得「選取」應該聽的、應該看的、應該說的、應該相信的……?
說不定,靈修就在於此。
透過祈禱,透過反省,更透過每日生活中踏實的鍛鍊,願天主帶領祂的小女兒漸漸成長,心靈日趨成熟穩固。不對真理「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卻能在信仰中身心合一,逐漸習得真正的注視與聆聽,做出越來越貼近天主胸懷的決定。
祢的雙手創造了我,形成了我,
求祢賜我智力,為學祢的誡條。
求祢賜我智力,為學祢的誡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