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家駿
四年(2004)前六月下旬,在奉命前往羅馬參加修會的總大會之前,專程拜訪了位於波蘭南部的第一大古城克拉科(Krakow),此行的最大目的就是探視在台灣傳教的波蘭會友們的家庭。期間,波蘭會省的會友們帶我到一處讓世人既震撼又感傷的地方──奧茲維辛(Auschwitz)集中營。
六月下旬的北國波蘭,春寒依舊料峭。我在進入營區,看見大片的牢舍、鐵絲刺網和各色刑房時,冷洌的寒風不時從四面八方吹向我的心房,襲向我的眼睛。那令人感到心頭恍惚和眼睛恍神的不寒而慄,就像這片成堆比鄰的古舊歷史建築一樣,矗立在人性的罪惡之中,使人目不暇給得像是倏忽跌落到地獄的深淵裡面,久久顫慄,不能自已。
當面對這一大片傷痛歷史和時間的見證者時,死亡就好似一場永遠無法甦醒的惡夢,而人性的罪就好似一項永遠無解的魔鬼陰謀,實在很難讓我們再相信人生美麗。然而在這絕望中,我想起近十年前的一部老電影──「美麗人生」(La Vita e Bella)。這部電影是義大利導演Roberto Benigni的傑作,內容敘述在令人絕望的二次大戰裡,一個身為父親和丈夫的市井小民因愛而懷有的盼望。
猶太青年圭多和好友駕車來到阿雷佐小鎮準備開一家書店,途中邂逅美麗的女教師多拉。兩人雖好事多磨,但終成眷屬。可惜好景不長,圭多和兒子若蘇厄因為猶太血統而被強行送往集中營。妻子多拉雖不是猶太人,但是為了能和兒子及丈夫相守,乃毅然同行。圭多不願讓孩子幼小的純潔心靈因人性的罪惡而斲傷,因此雖身處慘無人道的集中營,仍騙兒子這一切只是一場捉迷藏的集體比賽遊戲。他以遊戲的方式保護了兒子的童心不受到任何創傷,可是自己卻死在納粹的槍口下。
但是圭多只是為了避免兒子的心靈不受傷害才故意欺騙他的嗎?難道他自己不是也如此相信,相信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暫時的一場遊戲,最後的勝利終將屬於那些盈滿愛情、熱愛生命的人們嗎?因此即使身處集中營,圭多的臉上始終笑容燦爛、滿含力量。他確信夢魘是過眼浮生的,而美麗的人生才會是永恆的,所以翼翼小心地呵護著兒子純潔的心靈,一如瓦器中的珍寶。
這個充滿盼望的故事讓我在這恍如猶聽見淒厲的折磨聲中,以及怵目驚心的死亡陰影裏找到了一種「美麗」。至此,一種未曾有過的感動自心底油然而生,並且進一步讓我遇見「希望」。我同時在想,故事的主人翁究竟如何能在如此地絕望中仍滿懷希望?究竟,是什麼信念讓圭多在痛苦中仍堅持盼望?是的,一定是他妻子的不離不棄、誓死相伴的愛,以及他對妻兒的情讓他找到希望的出路,由此而可以遊戲痛苦,堅信人生美麗。
圭多有愛情的伴隨,因此所有痛苦和讎恨皆可釋放。而在個把月前,我閱讀了另一本由法文翻譯成中文,一樣與奧茲維辛集中營有關,名為《閣樓上的秘密》的小說。這是由猶太裔法國精神分析學家及小說家Philippe Grimbert所書寫,一部關於愛、寬恕與釋放的真實故事。內容敘述一名身為獨生子的男孩,用孤寂的幻想創造了一個哥哥,這個比他高大、俊美、強壯的哥哥,像一個巨大的陰影籠罩著他的整個生命。然而在閣樓上發現的絨毛小狗,卻慢慢地揭開了父母親和整個家族的秘密。家族中有兩個名字曾經被抹去過兩次:一次是由於迫害者對他們的恨,欲除之而後快;另一次則是因為親人對他們的愛,原因是不忍再提。
當家族的悲讎秘密一步步被揭開的時候,作者卻痛得想一躲了之:「我盡可能地拖延面對現實的時刻,不想那麼早知道。在沉默之牆上,我被帶刺的鐵絲網刮得遍體麟傷。」這躲避的心理多少也向讀者透露出些許的秘密端倪。但是藉著一位透澈理解這秘密的家庭友人露薏絲的耐心陪伴,讓他放下了負擔,獲得了釋放,誠如他自己說的:「是懂得聆聽的露薏絲為我打開了那些門,讓我能驅散繚繞不去的陰影,重建自己的歷史。我因此知道自己應該站在哪個位置上。我肩上的重擔消失了,我把它轉化成自己的力量,後來甚至還協助那些與我有相同想法的人一起這樣做。」這釋放的經驗,正是在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之後,厄瑪烏的兩位門徒所鮮活經驗過的。
當克羅帕和路加這兩位門徒走在厄瑪烏路途的時候,他們的生命滿負重擔和死亡的威脅,「以致認不出祂來」,而這多少揭露了兩位門徒的悲讎生命和躲避現實的心理狀態,所以在講耶路撒冷所發生的那件令他們逃離現場的事時,卻好像是在講別人的故事。因此,旅途中相遇的陌生人給了他們一個重複敘述故事的機會,並藉著這敘述,他們開始有能力,也開始敢去看他們自己的生命與他們所敘述的故事之間的聯繫,並將這故事整合進入自己的生命中,直到這個故事成為一個新的故事。
面對兩位失去盼望、心靈猶如遊魂般遊走無方的門徒們,陌生人給了這兩個門徒一把打開故事匣子的鑰匙:「陪伴」。「陪伴」或許無法除去門徒生命的重擔,但卻會使這些重擔變得可以承擔,而不會讓這些重擔把他們壓碎,癱瘓他們的生命,因為陪伴提供了故事的轉換視窗,讓門徒們已經很熟悉的那件發生在耶路撒冷的故事,可以從另一個視野去觀看。他們原來在看這個故事時,耶穌祂那令人覺得羞愧的死亡乃意謂著耶穌到頭來並不是他們所期待的默西亞,甚至是被天主所拒絕的一位;然而故事經過這位陌生人的陪伴,耶穌的死亡反而成了整個故事的轉捩點,死亡成了默西亞進入光榮的門徑,同時也顯示出,耶穌就是真正的默西亞,是天主所派遣的那一位。
是的,當這故事可以彼此述說,且進一步成為分享時,那麼釋放就開始發生,恩寵的時刻就來臨了。在這恩寵的時刻,兩位門徒的心開始被攪動,終至整顆心熾熱起來。然而最根本的改變不只是故事重新被述說,更是在祝福餅和擘餅當中,他們的眼開了,親眼目睹了不再失落、由死亡中復興的美麗人生。
這美麗人生也發生在今年溽暑盛夏的台灣。當整個社會沉溺在讎恨相交、生死不容的同黨或異黨政治鬥爭、爭取總統提名時,卻發生了一件很不一樣的事件。
台大植病系副教授謝煥儒被一位減刑出獄的煙毒犯受刑人殺害,但他那被慈濟陪伴的妻子張美瑛女士卻是不斷地在去世的謝教授耳邊輕聲呼喚著:「你一定要寬恕、原諒他,唯有原諒才能放下,放下就是善待自己…。」張女士紅著眼眶、忍著悲痛,一直說著她及家人願意原諒殺害先生的兇手。我在想,究竟要有多強的生命力度,而且對生命美麗的信度是否要能移山,才能躍過這喪夫喪父的不共戴天之讎啊!這同樣能越過讎恨泥淖的信賴與勇氣,我在一位名叫伊瑪奇蕾(Immaculee Ilibagiza)的女子身上也看到了。
一九九四年,位於東非地區的盧安達(Rwanda)境內掀起腥風血雨,執政且佔多數人口的胡圖族政府號召全國胡圖族人對圖西族人進行追殺獵捕行動,展開滅族大屠殺計畫。三個月下來,總共約一百萬圖西族人,以及支持圖西族人的胡圖族人被屠殺,導致屍橫遍野。伊瑪奇蕾幸得一位胡圖族牧師收留藏匿,與其他七名圖西族婦女躲藏在狹小的衛浴間而逃過死劫。在父母兄弟及親友無一倖免,均慘遭凌遲致死的血海深仇中,也在靈魂吶喊著要以怨報怨的狂怒裡,伊瑪奇蕾卻是緊緊地依靠著堅定的天主教信仰,度過了漫長驚懼的九十一天逃亡藏匿的生活。
在劫後餘生後,當她有機會面對殺她母親和二哥,並劫掠她家、搶奪她家園的劊子手時,她所選擇說的話竟然是和張女士如出一輒的話語:「我原諒你」。有人追問她為何如此說,伊瑪奇蕾這樣回應:「寬恕,是我唯一能做的。」是的,在耶穌的陪伴下,她選擇了寬恕,放下仇恨,邁向美麗人生。
反思我們所安身立命的台灣社會呢?在寫這篇文章的今天晚上,民主紀念館前正群眾圍聚,為「大中至正」牌樓是否拆除,彼此抗爭不休。然而真正的實情卻是:面對歷史中一路走來的不快和讎恨,我們缺乏相互真心的認錯悔改,更缺乏彼此真愛的相伴相隨。是啊!我們誰都還沒有準備好自己去寬恕彼此,所以我們把那本該屬於我們社會生命的美麗給弄丟了,但我們還找得到它嗎?
一定可以的!只要紅塵人世間還有那陪伴人與釋放人的和好聖事在,人生美麗的信念就會成為可能,而就在感恩禮的祝福餅和擘餅中,我們已經在地若天地預嚐了那和平圓滿的美麗人生:
「在此召集我們與天主之母至聖童貞瑪利亞和諸位聖人,共同圍繞在聖子的餐桌旁,都能團聚在那和平圓滿的新天地裡,懇求召集所有人民,不分種族、語言,不分生活方式,共享唯一永遠的盛宴。」(修好彌撒感恩經第二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