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家駿
四旬期是一段充滿天主的愛與恩寵的時期。這段時期正是在傳統上,本堂神父們緊鑼密鼓地為慕道者準備在復活前夕守夜禮中接受洗禮,與基督一起出死入生的最後預備期。忝為本堂神父,在我陪伴慕道者行經這段明道時期的過程中,我也按照教會的方式,透過四旬期主日為預備洗禮而舉行的相配套各式儀節,如甄選禮、懇禱禮、授信經和天主經禮等,來為慕道者善作準備。而每當主禮這些充滿生命的儀節時,就恍若透過大片生命樹林的葉縫,我的心靈眼目總會瞥見二十歲時,年輕的自己正站在石牌天主堂的祭台前,與其他三位候洗者一起接受洗禮。也看到十九歲時,自己如何來到教堂,一路懵懂地找尋生命的道路;儘管與本堂神父的問路對話如今看來既好玩也有點稚氣,卻是這趟聖洗聖事的生命旅程的痛快之處。
石牌天主堂,年少時我曾經歷過的一段青春驛站,在那個信德學校裡,我以一顆稚子的信賴之心,成天在掉滿桃紅花瓣的山茶花樹林間,嬉玩問道。由於荷蘭籍的本堂神父性喜自然花木,所以把整個教堂點綴得滿園紅綠,因此這座信德的花園,雖非巧思構造的名園,但聖堂、聖母岩洞、若瑟亭榭、神父樓等建築與鏗鏘有節的竹、多愁善感的芭蕉、盈盈喜氣的爆竹紅、繁星點點的仙丹、迎風招展的棕櫚、香氣撲鼻的七里香互相為伴;整個園子更享有盤根錯節、綠葉綿延的榕、柏、麵包樹等各種樹木把教堂擁抱懷中的天趣,立於其間,人、花、樹相互輝映,都成了人在畫裡,畫裡有人的巧緻構圖。
我常常駐足於這座既是信德學校也是生命花園裡,在欣賞花開花落的佳趣時,本堂神父常常藉花語為我講生命之道,使我領略到原來自然中已隱藏著生命的構造之美,而生命本身正是天主創意的絕佳構造;也讓我讚嘆天主創造的盛景:花和人同樣地顯示了品格的高下和性格的差異,它們或清雅或庸俗或冷雋鋒利或蘊藉敦厚。繼之,我又在張潮的《幽夢影》中印證到:「梅令人高、蘭令人幽,菊令人野,蓮令人淡,春海棠令人豔,牡丹令人豪,蕉與竹令人韻,秋海棠令人媚,松令人逸,桐令人清,柳令人感。」是啊!如果我們能夠貼近天主的創作心靈,那麼花音花語也可以幫助我們通透生命。
我們的本堂神父真是一位解花語、懂花情的哲學家,花木與他都能相轉而相成,並顯出各自的風韻與理趣來。不論是在耕耘的流汗中,或是在悠閒的欣賞中,甚至是在無聲無息的花開花落裡,這位老園丁告訴了我許多天主隱藏的奧秘。
猶記得有一年冬天,在山茶樹叢中不經意地發現到當年度的第一朵山茶花。茶花的花瓣如千層雲般地懸掛在枝頭上,賞之如飲新酒,叫人陶醉。於是我詢問老園丁這美麗的奧秘,老園丁告訴我:「這個花族打從秋季起就長了花苞,可是一直要等到第二年春季才舒展開放。每一個花蕾在這段漫長的歲月中,都像待嫁的新娘一般,把自己裝扮得漂漂亮亮,等待著新郎的聘娶。時刻一到,就奮力一展,以最美的姿態來讚頌造物主的美妙化工。」
這朵當年驚鴻一瞥、由老園丁栽植出來的絕美山茶花的花語,後來頻繁地迴響在我準備及等待領洗的道路上,鼓勵我要加油啊!等待著與基督一起出死入生啊!不僅如此,也常常如山谷跫音一般,迴盪在我往後的修道生活中。鼓勵著我要如同這座信德花園裡的老神父一樣,努力學習在天主的花園裡成為一名盡職的好園丁。而要成為好園丁,技巧、方法和途徑都很重要,但卻不是核心之所在。
真正的核心問題是我與天主的關係如何?我對天主的信德如何?我是否省悟生命?一個醫生即使不依靠天主,不相信生命的價值,仍然可以醫治病人,但是一個傳福音者若不以對天主的信德和個人對生命的省悟作為牧靈福傳的核心,便不能成就真正的教導、福傳、牧靈、領導和慶祝的職務。而這整個陶成的過程,就猶如茶花的準備期一樣,都要不斷地從這座園丁的花園裡,汲取關乎生命和生活的天上養料,等待著時刻的到來,奮力一展,成為一個稱職的好園丁,並在天主的花園裡,把基督的豐盈生命分享給紅塵眾生,且幫助他們的生命結出豐盛的果實。真是太美妙了!一叢待放的茶花竟牽引出如此的天機來。
三十年後的今天,我以石牌、士林、蘭雅三個教堂的聯合本堂神父的身分再度回到這裡,卻在為慕道者準備聖洗聖事的生命樹林裡,拾回青春歲月許多歷久彌新的記憶畫面,讓我自己驚覺到時間與空間真的無法凝結,也讓我反省到在這條聖洗聖事的道路上,我這與基督同死同生的生命已經到達哪裡?或者是說,我已經在復活生命歲月的哪一個刻度上?作為一名基督徒,生命的刻度絕不止於歲月所削去的青春容顏,而存留在臉上那些皺紋的痕跡而已,或者只是紅塵人世裡生死死生的恆現迷悟罷了。
是的,不只基督徒的聖事生命呈顯出一條道路來,單從我們每一個人生命道路來看,這條道路就如同環繞世界的遊艇大賽一樣,也有一條固定的航線。遊艇大賽的航線是由一個接一個的海港串連起來,而生命之旅的航線卻是由生命的機緣相轉處一路貫穿。規模龐大的遊艇比賽都要經歷一趟大旅程,在航程中,有驛站可以休息,並策劃下一段航程。我們的生命道路也是如此,我們的生命本身也會出現一系列的驛站,這些驛站可能出現在我們人生的轉折處,或是出現在生命地平線的變化處。當然在這些驛站處,生命自有其要求,然而在要求中卻也帶來更豐富的生命。
人的一般生命道路是這樣,那條天主引導我們的道路更是如此,就如在舊約時代,天主子民為了走向預許的福地,浪跡西乃沙漠四十年的那條道路一般。所以,任何生命之事都需要經過一個過程,並不是靠著揮灑哈利波特的魔法棒就能一蹴即成,而是需要時間去讓生命慢慢成熟。梵二禮儀革新的豐富果實之一就是在我們的聖事生活中,呈現出一條道路、一個過程來。在這條道路上,我們將遇見復活的主,而我們生命也將漸漸成熟,一如通往厄瑪烏道路上兩個門徒所經驗的。
聖洗聖事能轉化我們的生命,但是如果沒有我們的合作,那麼就無法做到。於是,這聖事乃成了天人之間永恆對話的一方天地。要促成這對話,除了天主主動來與我們相遇之外,我們也必須認出天主,並為祂而活。這種轉化的生命,是一種活出福音精神的生命,我們或許可以用「顯出福音的面容」(transfiguration)來形容它;而這轉化猶如醇酒,是需要時間慢慢去醞釀的。聖洗禮儀的慶祝是在這時間過程中的一個高峰頂點,而在這慶祝頂點之前的準備,以及之後窮盡一生的生活見證都是整個聖洗聖事的過程。
是的,聖洗聖事所顯現出來的道路正是一條穿梭一生的朝聖之路。這條道路很類似巴西作家保羅˙科爾賀(Paulo Coelho)的第一本著作《朝聖》中所描述的朝聖旅程。這本小說是作者於一九八七年,根據自己親身徒步八百三十公里,歷時五十六天西班牙「聖狄雅各朝聖之旅」的經驗所寫下的作品。本書敘述作者旅行西班牙,去尋找力量、智慧以及一把神奇的劍所接受的各種考驗。有了這把劍,他才得以進入「傳統」秘密教會的堂奧之中。書中他和謎一樣的嚮導兼良師派特魯斯走在一條名之為「銀河之路」的傳奇道路上,這條朝聖之路從中世紀起就一路帶領著朝聖客到達那擁有使徒大雅各墳墓的聖狄雅各。
這條朝聖之路之所以被稱為「銀河之路」,乃是因為朝聖者在夜裡總是憑藉著銀河方位,而標出明日的行程途徑,也因此它被稱為「康波史泰拉」(Compostela),意即「星之原野」;而它之所以稱奇,因為這條道路會對我們說話,所要說的話也不只是客觀地告訴你這條道路多麼奇險美麗,如果我們用心聆聽,我們聽得到我們的生命故事正在這裡發生,我們也會看到我們的生命旅程正在這裡邁步向前。而就在這不斷邁向「我們人生命核心的那一位(天主)」的旅途中,迷途、尋回、拯救的故事透過這條朝聖之路,盡情地向我們訴說愛的生命故事。
是啊!聖洗聖事的道路也是如此,我們在這條迤邐一生的生命道路中,不斷地在尋求那把能通透玄奧的信德寶劍,而聖洗聖事已經使這把寶劍在握,寶劍所灑落的斑斕奇光將在受洗者的生命裡濺灑成一幀通往生命的心靈地圖,指引他在聖洗聖事中找到豐富的生命。
這是一條穿梭一生的朝聖之路!一定沒錯,否則三十年來,不論它在我的生命刻度中如何變化,我仍舊能夠在對過往的緬懷裡,意趣奔逸的找到我青春驛站裡的那朵山茶花,甚至繼續聽到偌大信德園子裡迴響著的花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