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敏如
「那個晚上,月亮隱沒在雲層裡,四周暗極了。我們拿著各自的行李,從房子出來後,安靜地急行軍。約過了二十分鐘,我們上了等在河邊的小舢舨。出發、下船、上岸,又走了一段,來到一個農舍,農舍旁停著一部大油車。不一會兒,我們就知道了這油車的作用。
「油罐車的底部有個『洞』,原是用來清洗、淘挖殘留物用的,現在我們必須從這洞爬進車裡。當我把頭伸入偌大的『黑口』時,一股令人作嘔的強烈汽油味撲面而來,我本能地憋住呼吸。油車內部和油本身一樣漆黑,腳下更有數公分深的黏稠油渣。我坐在行李袋上,只覺得全身污穢、齷齪,無法思考。
「車子開動了。我看不見別人怎麼安頓自己,只聽到咒罵聲、啜泣聲、放屁聲…我們不能吃、不能喝,也不知過了多久。這頭吐著惡臭的大怪獸載著一群生死未卜的異鄉人,時而顛簸,時而平穩地向前奔馳。油槽裡的人,一個挨著一個,有的嘔吐、有的撒尿、有的拉屎…穢氣、臭氣、怒氣匯聚成一股亂流,在黝黑擁擠的空間裡奔竄。…」
這是阿明的告白。「油車之旅」是從巴爾幹半島前往北義大利的一段。在義大利之前有許多故事,到義大利之後有更多故事。那是1999年。
單薄瘦小的阿明是福建人,只讀過四年小學,十四歲時,全家經地下教會的引領成為天主教徒。鄉下生活原本不易,阿明做過各種雜役、苦工。婚後,他先有了一個兒子,當妻子懷第二個孩子時,因教會不允許墮胎而超生一個女兒,這對一個窮困的家庭是極大的負擔,不但要繳「罰款」,受教育期間的費用更是高出一般數倍。生活艱苦的阿明於是有了離家謀生的打算,經人輾轉介紹取得聯繫,他到處借錢準備出國,卻不知道對方是個有組織的人蛇集團。
「瑞士生活富裕,只要在那裡賺幾個月,現在借的錢就還光了。」和阿明接頭的人這麼說。
阿明先在北京以最便宜的方式住了近兩個月,等候人蛇的指示,才和其他人一起飛離中國。到達塞爾維亞後,阿明才發覺情況不對,他和同行者的所有現金、證件全被搜括,連藏在皮帶夾層裡的鈔票也不放過。在阿明被「軟禁」的時期,陸續住進來一些人,棲身處也只好隨著人數增加而遷移到較大的房子。
人蛇成員包括中國人和當地人,是個組織嚴密的犯罪集團。阿明又等了幾個月,才有那段油車之旅。阿明以為到瑞士工作後,很快能衣錦榮歸,他對自己真實的情況並不了解,什麼時候成了違法的偷渡客,也渾然不知。
油車人鬼不知地越過邊境到達北義大利,來到一個距瑞士不遠的工廠。油車開入工廠的大倉庫中,門一關,這家由中國人主持的皮衣廠便平白多出可以剝削的非法勞工。這些人每天工作十多小時,身不由己,逃跑的意志被長時間的疲憊工作消磨殆盡。若提出抗議,立即遭到毒打。警方查訪時,非法勞工則集體放假。
後來阿明被帶到法國。2000年初夏,近六十名中國人偷渡英倫海峽,悶死在船艙內的事件震驚全世界。巴黎警察大舉搜捕非法入境者及黑工,阿明被迫逃至德國。自從離開家鄉,阿明沒有一天不在受吆喝、遭白眼的境遇下度過,最後他以香港身分的假護照混進瑞士。
人蛇對阿明的安排並不出於「盗亦有道」,而是每段行程、每個轉折,不管願意不願意,他都必須畫押簽字,由福建鄉下的妻子借錢償還。原本阿明希望能以勞力換取較好過的日子,現在卻是債上加債,沒有明天。
福力堡(Fribourg)是瑞士西部法語區一個精緻的小城,阿明不僅無緣親炙這城的靈秀與靜美,更讓人蛇像貨物般丟給了另一個擁有瑞士護照的中國人老丁。
老丁是個建築包商,無論舊屋拆建、新屋裝修都需要人手。他雖讓阿明簡吃、簡住,卻只付給他少於瑞士最低工資百分之五十的薪水,也不提供雇主必須部分承擔的保險與退休金。而阿明十年的黑工生涯,幾乎以喪命終結。
2010年8月裡的一天,在工地,阿明必須拿掉整張黏死在地上的毯子,所使用的化學溶劑因接觸到電源,突然著火,轟然一聲,房子瞬間燒了起來,一發不可收拾。阿明左半身嚴重灼傷。
他打電話給老闆,才更加體會老丁的殘酷,卻不得不聽命。阿明強忍劇痛勉強搭公車到火車站。老丁不願受牽連,離開出事地點老遠,才來火車站接阿明。老丁知道,一旦吃上雇用黑工的官司,不但要受罰,更要還清對阿明的積欠。
車子往西南方向疾馳,老丁把阿明載到日內瓦,越過邊境到達法國的一個村子,讓受傷的阿明自己上藥房求救。藥劑師看到痛苦萬分的陌生人,立即打電話叫救護車,送去的小醫院無法治療,便又轉往里昂城(Lyon)。
意外在早上十點發生,十二小時之後阿明才到法國。由於延誤醫治,命雖撿了回來,身上卻留下醜陋難看的疤痕。阿明受傷後的就醫過程,他自己並不十分清楚,到了醫院有了什麼手術,做了什麼治療,他也無法理解,臉皮像紙一般地撕下,每天上六次藥膏;為了不致截肢,必須在傷口噴灑消毒水,劇痛無比。他忍受身體的煎熬,一心默念玫瑰經。兩個多月之後,法國人不但不收分文,也沒將他送警,更出錢讓他搭火車到邊界。
阿明為了躲避海關,徒步數小時潛回瑞士,並找到老丁,希望能討回公道。老丁不但不負起責任,更以言語挑釁,認為房子著火的案子已結,即使阿明去報警也產生不了任何作用。談判三天不成,阿明心意已決,便向警方暴露自己的身分!就在這一轉念間,阿明便有了「身分證件」,他不但不再需要躲藏,瑞士政府更提供免費住宿及少許零用金。他的案子會經過審查,直到判定他的去留。
阿明離家十多年,雖然在福力堡工作期間能省下一點錢,還清在家鄉的部分債務,現在卻成了半殘。他的左手神經萎縮,胃和脊椎也出了問題,必須不斷服藥。他臨時住處小房間的一個角落,擺著聖母肖像及玫瑰念珠。除了在法語區工作期間有機會上教堂之外,現在他更能規律地參加彌撒。住在瑞士的華人基督徒知道了阿明的遭遇,也輪流去看望他。有人送食物,有人送衣服、皮鞋;新的褲子太長了,有人準備為他改短。中國來的醫生為他把脈、扎針,送錢的人也要為他解決匯錢的問題。
阿明說,他看開一切,他的去留完全由瑞士政府決定。他只有一個希望,希望有一天能親口向自己的親人說:「當我口渴時,有人送水給我喝;當我飢餓時,有人送飯給我吃。」 阿明說,信仰對他非常重要,可能天主在試驗他是否忠心,「聖事都做了,我保持信仰,絕不背教,也從沒抱怨過天主」。
阿明說,他遇上了惡魔,卻看到了更多的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