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家駿
復活夜之美,那晚的士林耶穌君王堂全知道,也全看得到。
在這麼美麗的復活節慶過後,我受邀到蘭雅三玉啟能中心,去為三位院生付洗。國瑞、德蘭和培培原來是要同其他十五位弟兄姊妹,一起在復活守夜禮中領受基督徒入門聖事,但因為臨時出了一些意想不到的狀況,只好延宕至今。也由於三位院生的身體和情緒的情況特殊,所以為他們準備了兩年慕道期的莎莉老師建議我不在主日,也不在堂區,而選擇了一個星期五,在啟能中心為他們舉行基督徒入門禮。而我,很勉強地同意了。
事實上,從會院往中心的路上,我一直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因為直到那天為止,我的心還沉醉在金碧輝煌的復活夜裡,想著那個晚上整個禮儀的翩翩姿影,為那夜禮儀所盪漾出的絕美光影動容萬千,然而現在卻要到那些我可以百分百確定不懂禮儀的智障朋友們當中,並在欠缺莊嚴教堂和美麗禮儀聖器的啟能中心裡舉行禮儀的慶祝。
這使得一顆原本因著基督復活而浸漬在豁達曠地的心,以及對這世界充滿視野享受的眼,被硬生生地拉到一切看來沉重的壓力之中,以及情緒的不情不願上面,同時預期著我那向來所嚴格要求的禮儀美感一定盡都沉落,因此就連一路走進中心的呼吸都顯得十分不順暢。但是我萬萬沒有想到,在那裡等著我的卻是一場美麗的邂逅,這些智障朋友將以他們的元真本性幫助我體驗到我那在禮儀課本裡學得,但卻尚未真正親身經驗到的禮儀精神。
當我抵達中心時,莎莉正帶著院生們手舞足蹈、五音不全地與其說是唱著,倒不如說是「喊」著聖歌。啊!難道這就是等會兒要在禮儀中詠唱的聖歌?不會吧!我完全亂了方寸,就猶如一隻已經習慣棲息金枝玉葉的蝴蝶,無意間飛進家徒四壁的房間裡卻找不著出口,四處瘋狂飛撞,不知所措。與復活夜的金枝玉葉相比,這裡充其量只能算是繪有樹林叢聚的圖畫而已,心想今天大概就只能在那油料繪成的綠意裡棲枝了。
就在我的不情願中,院生們已經看到我的到來,他們幾乎是在同一時間裡,一起衝著我笑,也一起和我揮手招呼,甚至走上前來拉我的手,表示歡迎。這些世人眼光看起來並不漂亮,甚至還會覺得有些醜陋的笑容裡,卻奧妙地讓我這位第二次到訪的客人開始了一段「在地若天」的旅程。隨著基督徒入門儀節一個步驟、一個步驟的推展,我就猶如搭乘那通往天國的夢幻列車,在那一節一節充滿讚嘆與恩寵的列車內,因激烈渴望而興奮。
別當我在說笑,光看這些怎麼教都教不會如何跟著禮儀進行的智障朋友,光聽他們扯開喉嚨唱著不成音調的聖歌曲,能有什麼值得如此興奮?讓我興奮的是,我在這裡親炙到了那位影響梵二禮儀革新非常深遠的義大利神學家Romano Guardini所提出的禮儀「遊戲」特性。在這群笑容燦爛滿面,令人感同置身千陽的人們當中舉行禮儀,更是帶領我進入到教宗本篤十六世還是拉辛格樞機時,所描述的禮儀聖境:「另外的世界」(other world)或是「自由的綠洲」(an oasis of freedom)之中,引我超越規矩座標的執著,而導我隨心所欲不踰矩的自由自在。
當我為患唐氏症候群,且被家人遺棄的國瑞行覆手堅振禮時,他不按照莎莉老師教導的將頭低下,卻是直直地把頭仰起,臉上閃爍著莫名的光輝專注地看著我。好熟悉的臉龐啊!這臉龐不是在那帶著為我死過的痕跡─光榮五傷─的復活基督身上也曾經看過嗎!是啊!正是經由這一群以真實生命參與基督逾越奧蹟的朋友,才引導我橫渡千秋之海,與永世的基督相遇。
這猶如燦爛千陽的面龐讓我想到了教宗本篤十六世的第一道勸諭《愛的聖事》裡,有關「美與禮儀」中的一段話:
「這種在信仰和敬拜之間的關係,特別藉著美所表達的神學和禮儀方面的價值而顯明。一如基督信仰的其他啟示,禮儀與美有內在的聯繫:它是真理的光輝。禮儀是逾越奧蹟燦爛輝煌的表達,基督在其中吸引我們到祂跟前,並召喚我們與祂共融。就如聖文德所說,我們在基督內瞻仰美與光輝的根源。這不只是美學,更是天主愛的真理在基督內具體地與我們相遇、吸引我們、悅樂我們、使我們擺脫自我、引領我們走向真正的聖召──愛──的具體方法。……禮儀之美是這個奧蹟的一部份。它是天主光榮的卓越表達,就某種意義來說,是天國在地上的驚鴻一瞥。」
我終於明白,禮儀的美是不能憑想像及僅憑形式來談的,更不能光憑嘴巴便想談出個所以然來,它是不肯被談論的。同樣地,禮儀的絕美定義不是一種對無上崇信的單單欲求,也不是一種任意的癡迷,更不是一時情緒熱氣蒸騰的對絕對的嚮往罷了。教會的禮儀一定不是僅供我們練習美學距離、不顧內涵而純粹欣賞形式的一方天地。教會的禮儀是一項工具,為用來在未經琢磨精雕的物質世界裡刻劃出天國來。
教會禮儀之美乃是源自教會最深的存在當中,是透過生命的轉化過程而融入生活當中的一種美學藝術。近九十年前的Romano Guardini就曾一再地向我們重複士林學派的至理箴言:「美是真理的光輝」,並以此來強調美與真理之間的細針密縫的關係:「美是真理勝出的光輝,當外在的現象能完全表達出內在的本質時,這光輝便能激發而出。」
所以,若從禮儀真正的意義就是救贖的行動來看,它的美麗絕不是用一般的美學主義就能欣賞的,即使美的觀念千彙萬狀,但就如義大利記號語言學權威,同時也是文壇大家的安伯托艾(Umberto Eco),上窮碧落下黃泉,窮盡藝術的時間和空間所尋找到的《美的歷史》,但這些美也僅止於透過對神聖的記憶,而企圖要將那靈光一閃的永恆留住,相對於光輝燦爛的永恆終究只是有其限度,神聖與現實雖然交疊,但終究是交疊有度。
然而這燦爛的光輝卻能透過耶穌所說的「小孩子」的天宇真情看到、聽到,因為他們看見了先知和君王希望看而沒有看見的,聽見了智慧和明達的人希望聽見而沒有聽到的(參路十21~24)。我在啟能中心裡的那些朋友們,以他們稚拙的眼和耳,幫我在一個準備當洗禮池的醜陋塑膠臉盆裡聽到、看到了天國。
是啊!復活夜之美,何止在莊嚴的教堂和美麗的禮儀聖器中知道、看到,在愛當中全知道,也全看得到。
附註:
我在另一篇文章《與主共舞》也曾分享過禮儀的遊戲特性(詳見《見證》2006年9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