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沙
我這是生平第一次,認真的尋路去探視幼年的自己;只見沿途幽暗,杳無人蹤,處處都是禁止訊息和悲傷的路標,一落又一落的土墳,掩埋的盡是負傷的情感,使心緒更添悲愴。這是我兒時走過的路?怎麼能?怎麼會?由此對觀成長後我性格上的偏差正應了一句老話──種什麼得什麼,再自然不過的事了。
生活腳本的寫成
6歲以前的記憶極為朦朧片斷,但不難想像。忙於生計的父母,沒有多餘心力在這個排行第五的女兒身上,就讓大哥、大姊照顧去吧。二歲的時候家裡又添了小妹妹,大哥、大姊年齡在九歲與十歲之間,照顧不來二個妹妹,那就放下一個吧。於是,小妹得到照顧,大妹得到疏忽。由是,二歲的我開始嚐到被忽略的滋味。我常哭嗎?沒有記憶,不知道。然而沒有記憶並不表示沒有感受,感受是一種天生的能力,它像飛機上的黑盒子,自動記錄心所感應的一切。
銘記在心,不能磨滅的兒時記憶之一,是聽到父親提了我的名字對母親說:「……養這個 × × 沒半點好處……」聽到這話的我幾歲?5、6歲之間吧!發生了什麼事?什麼情況讓一個父親說出如此殘酷的斷語?記得木板隔牆這邊的我,被這話震得心裡一縮,下意識想把自己藏起來;驚慌、錯愕、羞恥、無助……我做錯什麼?我這麼糟麼?我還有臉在父母跟前麼?小小心靈受到重擊,睜眼看去,前面景物遠了淡了,都蒙上一層晦黃,看不清楚了。我瑟瑟發抖,感覺四周一片荒涼。
國小3、4年級,住家搬到更遠的郊區。二哥那時已從國小畢業,在一個工廠當學徒,下工後他得用腳踏車順便把放學的二個妹妹載回家。回家的路真遠,有七、八公里呢。二哥瘦小,能耐有限,心上不爽就趕我下車,載著妹妹走了。荒涼的路上很少行人,久久一部客運車駛過,漫天都是沙塵。我一個人走著,覺得孤獨又害怕,而像蛇一樣鑽入心深處的卻是羞辱感──我是不好的、不重要、多餘的。羞辱的感覺太痛,太難堪,我挖了洞將它們埋起來,而累積的羞辱感很快扭曲發酵,變成憤怒。
10〜14歲的生命是一場災難,父親與我的關係壞透了。噢,不!不!更好說我們之間並未建立關係。父親的日子並不好過,做為一個現實生活下的失敗者,他沉鬱苦悶,容易發怒。孩子們都躲著他,聽到父親下班回家的腳步聲,大家都屏氣呼吸,躡著腳步走路。唯一得父親歡心的是妹妹,他毫不掩飾對妹妹的疼愛,誇她靈巧、伶俐、懂得看人臉色,博人歡心。
父親待我,毋寧是冷漠隔絕的。一次,我們在路上面對面碰上了。他看我,我看他,不出一聲,陌生人似的擦身過去。這一次的面遇我極為傷心,受傷的心有著很大的疑惑:我錯了嗎?我應該先和他打招呼嗎?這個招呼如何打?我們是如此陌生,我甚至不知該如何稱呼他?我在他眼中那麼不值嗎?父女之間如此對待,他還是父親?我還是女兒嗎?我把這一團苦澀囫圇吞下了。真正的感覺是傷心,扭曲的感覺是憤怒。
大人經常不在的家,都由二哥指揮(另外二個哥哥哪兒去了?大姊呢),他發號司令,給我和妹妹分配家事:煮飯、洗碗、打掃屋內。妹妹每次都有辦法逃掉差事,而我老實巴腳,向來認份做事。有時氣忿不過也出聲抗議,換來的總是挨罵和恐嚇。我感覺到受辱受排斥,疑惑著世上有公平正義嗎?二哥倒也常說妹妹奸滑巧詐,但語氣態度卻是讚許欣賞的,這加劇我的憤怒與傷心──背信、耍奸反得讚賞,這是什麼樣的世界啊!我瞧不起這樣的世界,不願意活在這樣的世界。
比較起來,母親待我好些。但是,擔負6 個小孩,加上一個失意的丈夫,她一向勞心勞力地忙碌。母親聰明能幹,絕不服輸。她給我的銘言是:「世界上沒有誰是可以依靠的,人只能依靠自己。」慈愛,這二個字我認識,慈母這個名詞我也聽過。但是,我家沒有慈母,我也不知慈愛是啥味道。
14歲的時候父親去世了,心臟病突發,走得很快。一夜之間母親沒了丈夫,孩子沒了父親。母親悲痛好長一段日子,可我不明瞭那悲痛是什麼?這個家沒有父親不成嗎?
父親死後,生活亂過一陣,又重新過來了。大哥放棄考大學的機會,提早入伍當了少尉軍官,每月薪俸拿回家,還有配給的米、麵粉、食油等,解決了部分的家計問題。二哥三哥分別到工廠當學徒,小妹國小畢業也獨飛了。她聰明、漂亮,很有機變,當上遊覽車小姐。我呢,不知怎地,母親認為我能讀書,讓我繼續唸初中。我書唸得並不好,個性孤僻彆扭,與同學處不來,與家人的關係也差。活著為我極為艱苦,孤獨苦悶,像一隻關在籠裡的獸,徘徊痛苦,投走無門,洶洶發怒。
14歲的某一天,我拿出所有積蓄,走了幾家藥房,買到大約30顆安眠藥。那天晚上,我一如往常在睡覺的大通舖上躺下。30顆安眠藥已然服下,我的心沒有一絲漣漪;痛苦愁恨即將解脫,這世上沒有一個我認識的人,沒有一件我留戀的事。我不去想晚間母親做完生意回來會看到什麼,我對死亡知道得不多,但是,我把自己交託給它了。
我並沒有死,也沒有口吐白沫,送醫灌腸那一幕。當意識從幽遠處遊走回來,身體先有了知覺,我感覺被推動著。接著耳裡聽到母親的聲音對妹妹說:「這人怎麼就睡死了,推著也不醒來。」這時距我服藥大約4、5個小時。
「我竟還活著?怎麼回事?」一陣迷惘之後,我無聲狂喊,受騙的感覺像火似的燎燒開來;藥房老板騙我,那30顆藥丸騙我,死亡背棄我。我背轉身裝睡,熱淚無聲而出,我的生命可悲又可笑,竟連一場生死戲碼也是孤獨的演出。
完全忘記15、6歲的年紀是怎麼渡過的,這會是選擇性的遺忘嗎?有可能。當痛苦的感覺大到難以承擔,生命會選擇遺忘,心理學上說這是潛意識裡一種反射性的自我保護,奇妙啊!不是嗎?白天黑夜,黑夜白天,交替的日與夜,把我挾帶著進入17歲。
我的17歲是值得記念的,這一年我與耶穌相遇,生命有光。
天主教玫瑰聖堂是高雄市的地標之一。玫瑰聖堂旁邊的若瑟醫院就是聖母無染原罪方濟傳教修女會的所在地。17歲的某一天,我去撳了修會的門鈴。
「這是最後一程的追尋了」。我對自己說:「人善變不可靠,人間無信、無愛只有傷害,很難活下去。這世上真沒有永恆不變的信與愛麼?若真是沒有,我不要活了。」
一位美麗的修女來應門,我站在門口問她:「我想認識妳們的天主,看祂是不是我要找的。可以嗎?」
我回家了,找到自己的親人了,上主握住我疲倦求援的手,我的心暖過來,覺得自己像一隻接上電流的燈泡,亮了。
修女每周二次為我講授教會要理,我們也談心談生活,阻絕的心有了流處,它鬆了,軟了,可以呼吸了。我喜愛聖經,也勤讀經,新約福音尤其使我心煌煌發熱。我傾心於耶穌,總在讀完一篇福音後對耶穌說:祢就是我要跟隨的那一位,我要渡與祢一樣的聖善生活。
躍
19歲,我領洗了。
22歲,我隻身離家來到臺北,早年的生活環境與經驗形塑成的人格特質並沒有改變,這孤僻冷峻的性格像似一副盔甲,讓我在臺北能夠獨活下來。我與家人的關係略有改善,卻還是走在不同軌道上。
25歲,我從夜間部高中畢業考上一所三專夜間部,半工半讀的日子很充實。第二年,我加入「聖母無染原罪修女會」──一個源於加拿大的國際性修女會。
29歲,我離開修會。
我在修會前後五年的日子,神恩充沛,寵愛滿滿,是生命最光最亮的一段。我喜愛修道生活,認為修道就是探尋真理,體認生命實相,認識超越的那一位。我加入臺北的修會團體,像一個幸福貪婪的孩子,大口大口吞下從周圍人、事、物、環境、書本學到的東西。我又慢慢咀嚼,像個挑剔又獨斷的孩子,細心品咂、分辨各種滋味,決定自己的收納與棄捨。
我有一位很棒的初學導師,她熱情、開朗、有智慧。我被愛、被教導、被引領,從這個修會團體我領受到愛,體會到生命的寬廣和自由。在學校與修會之間,在生活、知識與靈性的領域之間,我盡情吸收,努力學習,日子充滿陽光。團體生活是和美的,年長修女展現徇徇聖德風範,不言而喻的修道態度尤其鼓勵了我,我歡欣地期待,幾十年之後自己也能有美好的姿影,在人前見證上主的美善,展現修道生活的價值。
28歲,我從學校畢業,也從臺北修院轉到新竹關西修院。這是長上的決定,我要在這裡進行下一階段的學習。
我在關西修院的學習並不理想,這裡的初學導師風格迥異於前一位,團體的氣氛不一樣,沒有可以傾談的人,環境閉塞,生活單調枯寂。我的動力不見了,徬徨孤獨的感覺開始漫上心來;我在做什麼?我能做什麼?我要做什麼?噢!上主,祢知道我喜愛修道生活──內聖外王,內在充沛聖靈,外在有喜樂希望,再把喜樂希望傳佈,見證內裡神的美善存有,這能使多少失望、疲憊、痛苦的心靈得到拯救啊!噢!上主,而眼前我是連自己也救不了了。
我與同期的初學者處不來,我就是排斥她,沒辦法和她說話。她是良善之人,逆來順受,謙卑忍耐,我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嫌惡她,這憎惡的感覺折磨了我,也回過頭來囓啃我的心,我覺得自己很糟糕,是個有罪的失敗者。
我經常的胃痛,困獸的感覺又回來了。不同於早年的是,我看到問題,知道問題出在自己身上;我的生活腳本存在著一些病理現象,不健康的生活腳本影響我的性格反應,我與自己衝突,也與別人衝突,病理根深,難以拔除。我能怎麼做呢?多年的教誨與修習,還是沒能解開心理魔咒,我要去那裡找到拯救的力量?
每天晚上,就寢之前,我穿過漆黑的長廊來到前院二樓聖堂。我在耶穌面前跪下,把一天的心思情懷全數敞開。祈禱、默想、聆聽上主、祈求重生的力量。暗夜裡,一盞紅色聖體燈,一院子的寂靜,我朝拜聖體,一次又一次與耶穌走14處苦路。祈禱、默想、聆聽上主,祈求重生的力量。
一年後,我離開修會,心裡很覺可惜。但是,修會盡了力了。我同意她們說的:我的個性不合適團體生活。我很感激這一段修會生活,很多的學習,很多的體驗,心理、性靈、信仰上都有長足的成長。
旅程
從出生到認識耶穌之前那17年的生命歲月是我不解的。我不明白,把一個還不懂自我保護、自我抉擇的幼小生命丟在可怕的境遇之中,任其載浮載沉,幾至滅頂有什麼意思?為什麼?這是我的「天問」。
然而由刧後餘生的觀點看,我倒理解了,就因有這一段痛苦嚴苛的滌練,使我這一生只願追求真實和永恆,並澈底明白愛與被愛是生命的真髓。真實和永恆是一種信念,是人對神──超越的那一位的渴慕,它是直向的上下。而愛和信任是一種能力,是人與人之間關係的連結,它是橫向的左右。沒有愛,沒有相知與相信,生命會在痛苦中變形死去。愛的流通必需有人做為管道,愛的出處必需根源於上主,唯有上主的愛永不枯竭,育養生命。我曾嚴重受傷,我的傷讓上主的愛給治癒了,癒合的傷口長出美麗花朵──柔軟的敏銳與同理的直覺。
與耶穌相遇之後的生命是一種重生,這重生的生命在豐富的神恩當中也接受嚴格的訓誨和考驗。我把離開修會,視為階段性生命的成熟,脫離孕育自己的母體子宮。
舊約「出谷記」有引人入勝的故事和極為精采的內容,是我最愛的聖經篇章之一 ;從為奴之家的埃及到上主應許的福地,選民必須穿越一座曠野。聖經記載,選民用了40年的時間走過曠野進入福地。並非曠野路遠難行,而是選民經常迷失方向,錯走行徑。導致人迷失錯走的是人內在的慾望、恐懼和疑惑、迷思。
「40年」是象徵數字或事實,那是聖經學家要去考證的工作。至於我自己的曠野之旅,走了40年卻是貨真價實。
從17歲與主相遇到回顧生命的今天,整整40年過去了。我進入福地否?正所謂「眾裡尋祂千百度,驀然回首」,卻見在燈火闌珊處。福地自始至終都在腳下,我只是心迷不覺罷了,曠野之旅其實就是覺知的過程;佛家說的覺知、悟性,也就是佛性,是與生俱有的。每個人都有佛性,每個人都是佛,然而佛陀與凡夫差別何在?二者之差在於,前者知自己是佛而後者不知。換了我們天主教的說法,每個人都是神的兒子,每個人都是基督耶穌,耶穌與我的差異不在於神性的有或沒有,在於祂確知自己是神的兒子而我不知。曠野之旅就是去發現「我是誰」的心靈歷程。
認識我的人都覺得我很「危險」,因為我似乎不把世俗的「安全」當一回事。能使俗世的心感到安全的是什麼──金錢、穩定的工作,社會地位;天主知道,我也珍惜、需要這些,我很知道它們的重要。每一次放掉一個工作,一份穩定的收入之前我都思考再三,不斷祈禱分辨轉換生命跑道是否出自神的召喚。信德之父亞巴郎、耶穌的父親聖若瑟都曾在我疑惑矛盾、躊躇不定之時,伸手推我一把──
上主對亞巴郎說:「離開你的故鄉、你的家族和父家,往我指給你的地方去。我要使你成為……」亞巴郎遂照上主的吩咐起了身(創十二1〜4a)。
亞巴郎離開故鄉哈蘭已高年75歲。「往我指給你的地方去」是一個指令,沒有具體說明,你得以行動續接下去,上主的意念才得以化成真實。
關於聖若瑟,瑪竇福音有如下三段記載:
瑪利亞許配於丈夫後,在同居前,她因聖神受孕的事已顯示出來。她的丈夫若瑟因是義人,不願公開羞辱她,有意暗暗地休退她。當他思慮這事時,看!夢中上主的天使顯現給他說:「若瑟,不要怕娶你的妻子瑪利亞……」若瑟從夢中醒來,就照上主的天使所吩咐的辦了。(瑪一18b〜24a)
三位賢士朝拜聖嬰離去後,看!上主的天使托夢顯於若瑟說:「起來,帶著嬰兒和他的母親逃往埃及去,住在那裡,直到我再通知你。因為黑落德即將尋找這嬰孩,要把他殺掉。」若瑟便起來,星夜帶了嬰孩和他的母親,退避到埃及去了。(瑪二13〜14)
黑落德死後,看!上主的天使在埃及托夢顯於若瑟說:「起來,帶著孩子和他的母親往以色列去。因為那要謀殺孩子性命的死了人。」他便起身,帶著孩子和他的母親進了以色列地域。(瑪二19〜21)
「上主的天使托夢顯於若瑟」,用現代語詞來說,那是若瑟聆聽了自己心靈的聲音,這樣的經驗很奇特也很真實。是否相信這聲音所傳達的信息與是否及時去實踐這信息,全在個人的自由選擇。我選擇亞巴郎和聖若瑟做學習的榜樣──每聽到心靈傳來信息就起身,照上主吩咐的辦了。
我的朋友說得對,我確是個「危險」的人,但可別想我在行動當中沒有疑慮和恐懼,只是在疑慮、恐懼之上我另有一個信念:若選擇是出於對上主的渴望,那麼即使因智慧不足而做了錯的選擇,上主也能反錯為對,反非為是。
我真心誠意想成為一位修女,下意識裡認定修會團體有助個人靈修,亦保證了人與天主的關係。因此,在離開第一個修會3年後,我曾再度申請,加入另外一個修會。這個位在南部的修女會當時開風氣之先,正致力於東方靈修與基督信仰的融合,這為我可是不小的吸引。做為一個有著東方骨血的修道者,我多麼期待自己從歷經五千年凝結而成的中華文化性情出發,去與基督信仰相遇。
二次入會,二次失敗。沒得講。團體生活既然不成,那就過獨身生活吧!生活不過是一種方式,修道的本質不變就行。
我在臺南修會一年,離開時帶走一樣寶貴的東西,那就是東方靈修的種子。這粒種子在我內蘊釀發芽,自行長成;它是日後我大量接觸研習佛學、禪學的因,是我能以更寬的角度、更闊的視野去體悟基督信仰的果。
生命是一段旅程。我常以旅者自居,瞭解李白所說:「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天地萬物都是水中月、鏡中花,唯一的真實我們稱之為父,祂就在無何之鄉。
「旅行只有一種,那就是走入自己內在的心靈之旅」。
走一趟個人的生命之旅吧!往自己內在走去,你會發現自己是誰,並發現你在父內,父在你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