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玫玲
穿上大妹慷慨惠贈在上海訂製的大禮服,黑緞褲配深灰吉祥紋絲外套,應該夠隆重,對得起你的銀行家四哥了!上車坐定,才發現腳上最好的黑色小羊皮鞋上,還沾著上個星期,在你們家族墓園、泥濘雨地留下的黃土,誰能料到,才隔一星期,我們又聚集在教堂,為你四哥送行!
排行老六的雅格傳訃聞時,感慨地說:「菲力浦過世後,四哥本篤似乎覺得使命完成,得到離開人世的許可!」可不是嗎?你前腳才走,他後腳已經跟至,隨你奔往天堂相聚,死別的哀傷與重逢的喜樂,從此合一。
殯葬彌撒禮儀中,照例有親吻十字架儀式,立於手執十字架的神父兩側,你的姪孫輩分送親友紀念小卡片,上面簡單記著:「Philippe Sepulcher 07/10/1939—30/09/2012」,卡片上你笑容和煦,背面選印瑪竇福音:「溫和的人是有福的,他們要承受土地」(參五5);另外德國詩人哲學家Rilke的一段話總結你的一生:「藝術創作總來自於層層苦難之後,行到水窮處,走到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之境,孑然一身,澄明愈現,藝術創作者因而得以生命成就一家之言」。
21歲遭遇車禍,母親懇切禱聲和露德聖母奇蹟的治癒,如同耶穌復活拉匝祿,你終於大難不死。中斷的建築學習改為請來家中繼續的油畫課程。沒能躬逢你創作的巔峰時期,唯有從滿牆的作品,想見你當年馳騁畫布上,載欣載奔的歡暢。這就是為什麼在彌撒中幾次聽到親友用「殘障」兩字,形容你超過半世紀的「劫後餘生」,讓我深深不以為然。
的確,你領有「殘障」證件。厚重的矯正鞋使你步伐蹣跚,左手扭曲,眼角斜吊,我卻從來不覺得你有所「欠缺」;我承認,近幾年你是每況愈下,肌肉萎縮造成吞嚥困難,日夜需要有人陪伴,以致於不得不遷入養老院,然而什麼是「殘障」?
且看看你的作品:「好色」如你,是人中少見,是天生的絕對色感?或是家學淵源?是比利時二戰後的富裕,或者是基督宗教文明帶給西歐的自信從容,豐富你的調色盤?當不成建築師,你改用色塊構築空間,形色交融,形色合一。
色是形,色是光,色彩可以厚重如岩石,也可以輕柔似朝嵐,你的色彩是形、色,是聲,是光,藉著畫筆,你走進畫布上的「七寶樓臺」。你是怎麼走出「死亡」—肉體的死亡,肢體傷殘,壯志未伸,而重新展翼?這其中必定藏著「出死入生」的復活奧祕。
既然不能「天順人和」,就選擇「順天和人」:知命、認命、從命,最終你只有把自己完全交付在祂手中,祂的手化成你的手,你們攜手、執筆漫遊畫布上;祂的手也化成你最親愛的手足,照顧你,支持你,扶持你;化成安娜的手,為你調理三餐,打掃整理,照料起居。
經歷知命,認命,聽命,你才能聽見,耶穌復活後對伯多祿說:「當你年輕時,你束上腰帶,隨意走自己想走的路;但是到了晚年,卻是別人給你束上腰,領你走你不想走的路」(參若廿一18)。耶穌在提庇黎雅湖畔點醒宗徒長的話,終歸只有三個字—「跟隨我」。
然而「狐狸有穴,天上的飛鳥有巢;但是人子卻沒有枕頭的地方」(路九58),跟隨我,是在一切境遇中發現祂,發現祂不論是悲是喜,總是在你左右,不離不棄,亦步亦趨。
天性的溫和成了你最堅強的支撐:你謙虛的把自己交付,如同初生嬰兒,你把自己交付在手足手中,他們溫柔的手成了承受你的土地。不能如同你的兄弟們,征戰職場,然而溫馴如羔羊,在畫布上,你謙遜地為人間留駐了一片光明淨土。
「溫和的人是有福的,他們要承受土地」,承受土地,是讓此身有安歇處,你摯愛的手足的溫柔懷抱,成了你安居的樂土,而你的作品也成了你身邊愛你的人喜歡留戀的新天新地。
孑然一身,一無所有,你卻成了全體手足「愛心」的聚焦點,如今你可以「心滿意足」地和耶穌一起說:「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