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抱朴
大陸一位朋友給我寄來一封e-mail,標題叫「我的前夫」。
e-mail裡頭其實是一幅油畫家王國斌作品的照片:貼著一個大雙喜字的窯洞門口,坐著一對新婚夫婦。右手邊是「前夫」一個老實巴交的農夫,端端正正地坐著,咧著嘴巴笑開懷的樣子,看著年紀應有「我」的爸爸那麼大;左手邊就是「我」,一個血色鮮明的下放女知青,唯一的喜色是一雙繡紅的新鞋,身子往「前夫」的另外一側靠,一臉無言的承受。
上網查看這張油畫,幾乎在所有的網頁中,這幅畫旁邊都會有這一行字:「據說初展時很多知青在這幅畫前泣不成聲。」想必這句話真道出了許多人的內心,而因此被一再引用吧!
三十年前在美國,首次與許多大陸的同學成為好朋友。大陸同學有比較隆重的「party」時,我都是唯一的台灣代表。這些朋友聚在一起,很喜歡在我面前大談他們的文革、下放的經驗。大約是我一臉愕然而說不上一句話的樣子鼓勵了他們吧!
這張畫旁的那個註腳「據說初展時很多知青在這幅畫前泣不成聲」,大約也會讓許多台灣人一臉愕然吧!我給我的同事們看了這張畫和這個註腳,沒有例外,他們都問:為甚麼?
嘿!幸好我剛讀過遇羅錦的《一個大童話:我在中國的四十年(1946~1986)》,所以我大約可以看懂。寫信問了給我e-mail的朋友,他回我:遇羅錦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另外他加上了:我自己有兩個朋友也是這樣,弄得現在精神都不太正常了!
〈民長紀〉中有一個故事:民長依弗大率以民與阿孟子民打仗之前,向上主許願說:「若祢把阿孟子民交於我手中,當我由阿孟子民那裏平安回來時,不論誰由我家門內出來迎接我,誰就應歸上主,我要把他獻作全燔祭。」後來依弗大勝利歸來,首先由家門口「擊鼓跳舞前來迎接他」的竟然「是依弗大的獨生女」。民長紀上說:他的女兒「與她的伴侶在山上哀哭自己的童貞。」從山上回來後,依弗大「就在她身上還了所許的願」(民十一30~39)。
那個「革命的婚姻」對油畫中的女知青就是她哀哭自己的童貞和青春的寫實吧!
其實,我們也有自己哀哭童貞的版本。
我小四或小五的時候,姊姊們都在讀那個年代的當紅小說《微曦》,一部百萬言的小說,一共分成四本:寒夜、鬱雲、狂飆、微曦,我也跟著看。
我記得寫的是作者馮馮小時候跟著母親從廣州四處尋父的故事,一路上逃日軍的侵略、被日機轟炸、逃大水……,一直到隻身來臺,從一無所有,喝新公園的自來水充飢、當擦鞋童,直到最後苦學成功而成為一位優秀的翻譯官的故事。
這部小說在中廣的「小說選播」中播出,馮馮一舉成名並獲選為臺灣第一屆十大優秀青年。 這部小說對我影響不小。我記得小四或小五的時候,有一次老師上課時說到他自己在二次大戰期間四處躲「爆擊」(臺語的轟炸)的故事。我非常的興奮,大聲地說:「對!對!被日本飛機轟炸!」老師說:「甚麼?!是被美國飛機轟炸!」這是我記憶當中的第一次「一臉愕然」,一直到很後來才弄清楚為甚麼是美機轟炸,而不是日機轟炸!
去年偶然想起這部小說。Google的時代,就Google找去。原來他在07年去世前重寫過這部小說,但這一次是自傳,也是大部頭,上、中、下三大本,名稱叫作《霧航》。微曦發行了近30版,霧航只出了500套,我「搶購」了一套,很快地把它讀完。
有些感覺是更親切的。他和他的母親小時候在廣州聖心大教堂領洗,他從小在英、法神父的教育下,打下了很好的外語基礎;他住中和時,有教堂的神父給的衣服、鞋子…。小五讀他時,我還與教會無涉哩!原來,我們都是教友。
但也有更疏遠的感覺。他其實是一個「跨教友」:又信天主教,又信佛教。中年以後,其實是佛教界中一位相當知名的居士,既寫文章,又寫佛教聖歌。
但尚又不只如此。亦如「霧航」一詞所言,他的人生不但沒有「微曦」,卻是始終在迷霧中航行;或者如他在書中一再說的,他其實是錯「誤」地「航」到臺灣來。
苦學成名是有的,但那是外表,真正的是,他未成年就在海軍中被打成了匪諜的嫌疑犯,自此而後數年,住遍了所有白色恐怖的監獄,不斷地被性侵到成為他自己所說的一個「無可救藥」的同性戀者。
成名後,情治人員又再度現身,他只好透過美軍協助,偷偷地潛逃到加拿大去,從撿破爛的工作開始作起。
馮馮寫《霧航》,哀哭自己的童貞和青春!
約當微曦的年代,有一部電影的主題曲這麼唱:這是個甚麼時代?這是個甚麼社會?為甚麼給了我們藍,還要給我們黑?
網路中有位網友和我一樣,小時候看了微曦,後來又讀了霧航。但是他說:他還是比較喜歡微曦。可是,我要說:霧航是真的,徵曦是形象工程!怎麼可能更喜歡形象工程!
也許海峽兩岸都該繼續把「藍與黑」唱完:認清楚藍的珍貴,不要被黑暗迷醉。流出更多的血和汗,要把那黑的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