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象文
從掃祿到保祿
教宗本篤十六世訂定2008年6月28日那天開始,直到2009年6月29日為「保祿年」,以紀念聖保祿-這位外邦人的使徒誕生兩千年。
聖保祿原來是一個迫害基督徒的標準法利塞黨人。是什麼樣的奇遇改變了他的一生,使他成了殉道的使徒?他是斯德望的衣缽傳人?就如厄里叟是厄里亞的衣缽傳人(列下二9~15)一樣嗎?否則為什麼那麼巧地,斯德望將衣服放在一個名叫掃祿的青年人腳前(宗七58)?
保祿的猶太名字原來是「撒烏耳」,希臘音譯作掃祿。撒烏耳是以色列第一位被傅油的君王,掃祿與他同屬本雅明族,顯然他的父母希望這個孩子將來能像他們族中的君王一般,就取了同樣的名字。就像我們希望自己的孩子成龍成鳳一樣。
然而,當奇遇將他整個翻轉過來時,他就從「掃祿」翻轉為「保祿」,保祿是他的羅馬名字,和掃祿的意義可完全不一樣,「保祿」是最微小的。這是一段怎樣的經歷,使一個人從君王甘心情願地成為最微小的?
兩年前,當我決定不再以客串教誨志工身份入「監」分享信仰生活,而將它成為我的志業時,我選擇了「新店戒治所」。志業可不是事業,那是必須做的。
我們這一小群教誨志工,每週一至週五上午,接力四個月,在新店戒治所為一群年齡從十九歲到七、八十歲不等的小弟兄們,傳報天主國的喜訊。
第一次近距離與「那一群」因吸食毒品必須接受戒治的人面對面談信仰時,真還不知天高地厚。當我看到他們有的人彼此推來推去在嘻笑、有的人趴在桌上沒精打采、有的人一副吊兒郎當、有的人面無表情的樣子時,我在想:我要講什麼?又看到第一排每一個人的手臂和腿上,幾乎密密麻麻刺著一大片「青」時,我在想:我要講什麼……?那次是怎麼「混」過來的?喔!對了,我賴加強我力量的那一位,帶他們祈禱,把一切交在聖神手中……。
那次,我們分享「理想」:
其中一位24歲的青年人說:「從小我就希望能在家鄉神明出巡時,當『陣頭』,在陣仗前帶路多威風。」我問:「你當到陣頭了嗎?」他點點頭。我再問:「你離開這裡還想當陣頭嗎?」他點點頭。
另一位大約不到40 歲的男士說:「我從小就想當個『流氓』……」我吃了一大驚「當流氓?」還沒等他說完就問:「你當了嗎?」他點點頭。我再問:「你離開這裡還想當流氓嗎?」他說:「不當了,因為現在的流氓跟我小時候的不一樣。」我問:「為什麼?」他說:「小時候,有人欺負我媽媽時,流氓會為我們打抱不平,現在不一樣了,只會欺壓人。」
聽了他們的分享,我忽然覺得自己離他們好遠好遠。我從來都不會想到有人的理想是當「流氓」,從小我只希望有朝一日當「秋瑾」,成為基督徒後,還希望「殉道」,多了不起的壯志呀!
「流氓、陣頭」?這些不正是我這個「法利塞人」的團體中無法容納的邊緣人嗎?想當年,主耶穌一開始公開宣傳福音的時候,這些人不是都在祂的團體裡嗎?
在一次臨近母親節時,我請他們說一說自己的母親……。之後,其中有幾位開始不再稱呼我張老師,而喊我張媽媽時,我們的距離拉近了。
在這一期結業前,不再願意當「流氓」的小兄弟,將轉往另一監獄服刑十年,他問:「那邊有沒有人講天主教的教理?」我忍不住哽咽說:「有,當然有。」
結業當天仍然要當「陣頭」的那一位,接受了洗禮。看著一直在笑的他,我想:有一天,當他以輔祭的身分、拿著香爐,走在司祭團前時的景象……好美!此刻,我多麼想念他們。
當「那一群」成為「這一群」時,就是我們要分離的時候。其中有的回家,有的繼續服刑,我們多麼希望不要再在這裡遇見他們之中任何一位。
有個大孩子(在我眼中他的確是個孩子)沉默寡言,但極情深。他將我們給他的聖母聖心流血的畫像,釘在他床頭牆上。一次他含著淚分享說:「我看著聖母流血,我問她痛不痛?血一直流,我拿碘酒幫她搽……」他說到這裡,全班的人哄堂大笑。我告訴大家這是天主給他的特別恩寵,因為他相信。
那天,當他決定要接受洗禮,要我為他選一個聖名時,他居然喊我姐姐,他說:「姐姐,我可不可以叫Brian?因為我在大學的時候我的英文名字是Brian。」我說:「我幫你查一查是不是聖名。ㄟ,你為什麼喊我姐姐?我都可以當你媽了。」他說:「不可能,我爸爸都快九十了,而且我沒有姐姐。」
他告訴我他父親是榮民,是黑龍江人,所以他是旗人。他指著他的腳趾頭(在監裡的人是穿拖鞋)跟我說:「妳看,我的小腳趾是平的,和漢人不一樣。」他又說:「我已經一年多沒有碰毒品,如果我出去後,想去輔仁大學唸神學、修道,不知他們會不會要我?」
在結業的前一天,他出監回家了。也就是說,在他決定領洗的前一天。我來不及告訴他,Brian是1591年,因救濟司鐸而被處絞刑的聖人。當我把我為他領洗準備的禮物寄給他(我不知道他收到沒有?)之後沒有兩天,他母親通知我們他騎車出去夜診,清晨發現人、車倒在路邊。天哪!怎麼回事?我一次次問聖母媽媽:「為什麼?為什麼?」我聽到聖母說:「讓他到我這裡來吧!」唉!我們如何一窺生死?
另一位廿四歲的小弟兄要求領洗時不只有代父,也要有代母,於是選擇了我。他的父親是建設公司的老闆,家境優渥。起初他告訴我他的種種,很自豪、自信。之後他改變了,上課時,仔細做筆記,寫得密密麻麻。
那天他跟我分享:他家附近就是教堂,每天外出都會經過,可是從來沒有想到要進去,他現在才知道天主在那裡等了他廿幾年。他這次離開戒治所,還有兩年的刑期,他真的怕會再碰毒品。我跟他約好,每晚七點半同時在不同地方祈禱,求好耶穌基督和天上慈母特別照顧。在他接受洗禮的那天,他說自己只是一個小水泥工,真的不配成為天主的兒子。
有一位已五十一歲的弟兄,每次下課都留在教室裡,不像其他的人總迫不及待地衝出教室,好能吸上幾口煙。我好奇的問他怎麼不出去「透透氣」?他告訴我在大家都吞雲吐霧的環境中,他已經戒煙兩個禮拜了,而且他相信自己絕對不會再碰「毒」了。他從十九歲起到五十一歲進進出出看守所、戒治所等已無數次,這一輩子只做過七天的工作,就是在他哥哥的遊覽車公司開車,因被檢舉有吸毒前科,從此不再有工作可做。他含著淚告訴我,因為家人的幫助,他在監裡從未受過苦,如今老母親已經八十多了,還要一直為他擔心到幾時?當他看到還有人七、八十歲仍進進出出監獄時,他決定自己的後半生再也不要過這樣的日子了,而他又多麼希望能告訴一起受刑的年輕人,不要一再重蹈覆轍……。在他領受洗禮的那天,一個大男人竟然哭得說不出話來。
走在生命的小路上
今年主顯節,雙手空空地來到小耶穌的馬槽前,沒有「黃金、乳香、沒藥」可送。但是小耶穌自己跟我要禮物:「為在戒治所患愛滋病的小弟兄們講道理。」
耶穌說:「染上愛滋病的人,被人釘在十字架上,因為你們怕他們,不讓他們自由。你們認為他們沒有生存的權利,你們釘死他、釘死他,每天你們釘很多人在十字架上……。」
九月中,我才履行諾言,去面對「另一群」、也是將近七、八十人的「那一群」。還是一樣看到他們有的人彼此推來推去在嘻笑、有的人趴在桌上沒精打采、有的人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有的人面無表情,只是這次多了幾位帶口罩的。我在想:我要講什麼?又看到第一排每一個人的手臂和腿上,幾乎密密麻麻刺著一大片「青」時,我在想:我要講什麼……?這次怎麼過去?喔!對了,我賴加強我力量的那一位,帶他們祈禱,把一切交在聖神和天上母親的手中……。讓自己成為最微小的──保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