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敏如
「神不存在,我是無神論者。」荷蘭的牧師Hendrikse(以下簡稱H)這麼說。
「我不信神,我也不是無神者。」長住瑞士的荷蘭籍女牧師de Groot(以下簡稱G)這麼說。
瑞士廣播電台七月中播出以「停止信仰!」為題,對新教女牧師G的專訪後,在社會上掀起一陣激烈的討論。人們問,如果神職人員不信神,他們的工作內容究竟是什麼?一個手中沒有刨刀、鎚子等工具的人,到底能不能稱為木匠?
瑞士的新教曾有過一幅巨大的海報廣告,上面的文字是「自己思考」。
「自己思考」當然會引發由不同思考而來的、因人而異的「自己相信」。天主教徒依照梵蒂岡訂定的信經而信,千年不變;基督新教對於「信」的內容,則清楚反映不同時代的社會思考模式與價值體系。
G和H,兩位新教神職的聲明,乍聽之下,令人感到矛盾叢生,細究的結果,他們都能自圓其說,也值得天主教徒思考。
有神論者的G,不信一個超越一般人經驗的、在這世界之外的、有位格的神。她認為,傳統對神的說法,完全是思想的產品,由想像而來。她不能接受一個把世界拿在手裡加以操控,能夠賜生、拯救、懲罰,這種來自人生活的傳統與想像的神。她對神的定義是生命與力量,她的神存在於人與人相處和溝通時,讓人清楚感受到的正面能量,這能量以來回往返的方式在人際間穿梭遊走。
G生長在一個恪守教規的家庭,父母每天按時祈禱,卻只是例行公事。週日,除了針織與閱讀,G不可游泳、不可滑冰、不可外出、不可訪友、不可看電影……,她不可做任何其他孩子或青少年在週日從事的活動;並且光是問「為什麼耶穌可以在水上行走」,就已經是「罪」!
今年55歲的G原本打算念建築工程,卻因數理成績不理想而轉讀神學,後來順理成章以傳教為業。牧師生涯訪問教友時,她曾碰到過,因劇烈病痛,苦等不到死亡,懷疑因曾犯錯,得不到神在另一世界的接納,而深重自責的人。G認為,這名教友便是被傳統上對神的了解所害,而苦上加苦。
G的神是人際互動中所感受到的愛,而不是給人定罪並處罰的判官。此外,G也不相信死後的生命:「我死了,我個人就消失,所留存的是,我一生行事作用的延續。」
如果問,人為什麼需要神?G的答覆是,對新生兒的喜悅,我們想要感謝;犯錯時,希望能得到原諒;痛苦時,如果人覺得神不在,會更加痛苦。
那麼祈禱呢?「有人透過祈禱感覺更有力量,很好,卻只是他個人的經驗,不能成為全體人類的『真理』」,為G所強調。她不阻止人以傳統方式信神,「因為有人需要一個『誰』或『某人』,才能和對方面對面談話」。
G主持婚禮儀式時,「許多人要求不要講太多『神』,不要有管風琴的音樂。」G提出容易遭到忽略或教會不願正視的現象,那就是,許多人有新的想法、新的說法,因為傳統的教會對他們而言,太沈重、太拘謹、太僵硬而沒有彈性。
那麼傅洗呢?「必須有新的字眼,以代替聖父、聖子、聖神。對於聖事,也需要新的概念。」G和她的教友們在「神是愛」的前提下,努力尋找因神的形象、意涵改變,而需要更多元,更讓人容易了解的新辭彙。
G給神學界的挑戰是,神學家必須有勇氣說出,神的形象是怎麼來的,而不是只以「啟示」敷衍了事。她認為,人把自己的「察知」和「詮釋」掛在「神」這個字上面。其實,只要有益健康、提升生活的,就是來自神。人可以自行決定什麼對生活有害,而不需要一個「當局」、一個「審級」來做批判。
G說:「我不喜歡教會對『真理』的解釋權。無法在這『真理』找到立足點的人往往退出教會,可是我要這些人參加我的禮拜儀式,要和他們討論神的構成與組合。我不需要剝奪別人對神的了解,對於在神內尋找安慰的人,我會和他們一起,為他們的需要以及對神的想像找到適當的字眼。」
新教神學家Zeindler(以下簡稱Z)則以「復活」的議題,向G提出挑戰。他說:「我對神的概念建基於耶穌的生、死與復活。耶穌是死在十字架上的『叛徒』,人類沒有能力發明這樣的神。在第四世紀就有三位一體的信條,由此而發展出對神不同角度的說法。
一方面,人在生活中感受到神的陪伴;另方面,神是超然存在的,原本就在真實裡,可以不需要和人打交道或有任何接觸。這兩種神的特質同時存在,並不矛盾。對神的說法雖然來自人,衡量的標準卻是耶穌,是整部聖經的證明。特別在新約裡,除了耶穌的生活之外,若祂死後沒有後續的復興與再生,沒有人經驗這個被殺的人在一個無法解釋的情況下又活生生的話,就沒有完整的聖經,也沒有基督宗教。」
對於G,復活是種象徵,一種不斷有作用力的象徵。如果問Z,耶穌是否真的復活?他的答案包含「是與不是」。他說:「保祿清楚談到耶穌的死亡及轉換成另種形態的復活,意思是,人類全體仍然保留在神裡面,而不是物質肉身的復活。不過,值得注意的是,以前心生害怕的耶穌跟隨者,在十字刑後不久,因著對死亡無懼力量的催促,而來到出事的地方;所以,復活這議題,不見得單單是『象徵』就可以解釋得了。」
G認為,沒有復活較能符合現代人的理性思考,人需要「去神話」。Z則持不同意見,他說,復活和理性不相衝突,最多只是「不那麼有生氣、不那麼生動的理性」而已。
那麼荷蘭不信神的H牧師又是怎麼回事?
H認為,人若能團結,突破自私的生活方式,那麼「有關神的一些什麼」就自然發生了。他不相信一般人印象中的神、不信復活、不信永生,這些「不信」和教會工作完全不相互矛盾,因為他堂區的人不會想要在復活節時聽到有關復活的講道,也不會在葬禮時,希望他以永生來安慰活著的人。他不喜歡「講」與「聽」的教堂活動,希望有「神學或精神咖啡廳」那樣的聚會;人們同桌吃飯,提出問題一起討論,也有音樂、電影與沈思。唯一不會出現的是,現成的答案。
H講道,主持婚禮、殯葬、領洗、堅振等儀式並訪問教友,可是他不信神,是無神論者,卻不否定神的存在;原因就在於,他對於神的解釋和G相同,他反對傳統基督徒對神的了解,也就是,一個在某處的實體,並有仁慈、全能、臨在等特質;他認為這樣的神並不存在!
H和G兩人都使用「無神論者」(atheist)這個概念。他們各自對atheist的解釋完全相反,可是,不同意傳統對神看法的態度卻又不謀而合。他們只要「愛」,不要「信」;因為信可以使人健康,也可以使人生病。
對於G的做法與聲明,瑞士新教宗教委員會的裁決是,G履行她的工作,因她以知識及出自心底的真誠宣揚福音。新教原本就有對於神的不同見解與信仰態度,只要神職不否定神,就不需要提示他在組織法裡,以及聖職授任儀式中所明訂的義務與職責。
G以生活周遭的經驗對神下定義,無可厚非,卻太過狹隘。G信生活的精神與力量,即不斷的、進化的過程。我的看法是,進化是一種次序,這次序的來處,她並沒說明,或者她不覺得進化是種次序。G不需要死後的生命,因為她在西歐的生活使她不需要對死後有任何想像,這是一種偏頗。生活在困苦、戰亂中的人,想像一個較好的來世,除了可能也是一種偏頗之外,更是個積極的安慰。
有人對新教徒提出,他們的神職必須怎麼信,才能讓人信任他們?他們的神職對傳統的信條,可以有多少或多大的懷疑?最基本的問題是,他們的神職必須相信什麼?
那麼似乎只默默接受從不獨立思考,或有疑問卻不敢提出的台灣天主教徒呢?是否有人問:「神父,你信天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