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
我生長於一個非常安定的雙薪家庭,父母管教嚴格。我從小膽小害羞,少與他人互動。直到上台北讀書開始學習自我照顧,其間,不知累積了多少害怕、緊張,也不知流了多少眼淚,才學得獨立自主。
老公則是在貧困家庭中成長,小學念了六個國小,過著遊牧似的生活。中學開始就從未準時繳交學費過,直至師範大學才擺脫處處借貸學費的窘境。
兩人戀愛時,他已開始實習,所以我們可以偶而看看電影,到碧潭划船,吃些簡單的餐點。他對父母孝順,友愛弟妹,擅於廚藝,輕鬆幽默,這些特質十分吸引我,而我這鄉下來的單純女孩,以為公主、王子婚後當然會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殊不知幸福快樂是各種滋味的累積。當在教堂舉行婚禮時(我還不是教友),我看到、感覺到的還只是電影裡對幸福的憧憬。
因為負擔不輕,因此他離開教職轉進服務業。而我以為只要自己有工作,能吃苦,就不怕窮。婚後才知道這想法太天真,有天當我打開皮包發現連菜錢都不夠時,才突然意識到原來窮就是真的沒有錢!甚至沒有存款可提領!
雖然有心學習做一個好妻子,但畢竟年輕沒吃過苦,心中始終有些委屈,真不情願承擔那麼龐大的家計,且還常有許多其他的意外開銷,而老公都以「沉默」來面對這些難以改變的事實及我的眼淚,當時他的這種態度令我鬱悶極了。還記得發現懷孕時,兩人愁眉苦臉的表情,讓醫生誤以為我是未婚懷孕呢!
他努力工作頗得上司器重,弟妹也陸續畢業開始工作,沉重的擔子越來越輕。10年後,我們終於可以獨享自己的薪水。
經歷了婚姻生活中的意見紛歧,經濟困難,養兒育女,到逐漸狀況改善,我開始發現自己非常「好命」!因為困難中讓我學會忍耐,在忍耐中看見了曙光。同時突然覺醒老公是天主教徒,婚後只做聖誕教友,原來我是魔鬼呀?
心中滿是慚愧與感恩,於是我去陽明山找了認得十多年的翟神父,告訴他我想聽道理。老人家開心地答應每週三晚上為我講道。記得第一天出發前磨磨蹭蹭、嘀嘀咕咕,因為我是非常怕黑的膽小鬼,翟神父幫助我很快地開啟了自己。爾後長達半年,我都是開開心心上山去,同時也揮別了怕黑的毛病。因為我知道天主與我在一起!
那段時間孩子們參加主日學,母子三人一同領洗,全家一起參加彌撒,幸福滿足的感覺是這生中的最高峰了。天主給了最大的恩寵,是讓我沒有停止學習,因為祂知道我還有功課要做!
1992年,我們做了移民的決定,從此開始一家分居兩地的生活多年。初到異國,英文不好溝通有礙,沒有方向感常常迷路,都使我備感壓力。藉助著祈禱,靠著每天老公的電話問候,當然還有自己的莊敬自強,終於跨過了適應期。
兩個月後開始另一種新的生活:上英文課、不同的藝術課程、成長課程,種花蒔草,準備三餐,烘培蛋糕餅乾,學做台式點心等,而出門散步則是我最喜歡的活動,因為當走在五彩斑爛的夕陽光輝下時,常有熱淚盈眶的感動,感謝天主賜我機會與祂如此接近。
那階段孩子正值青少年期,我們母子三人會樓上樓下追逐嬉鬧,會在冰箱門上互留爆笑字條,當然也會激辯生氣,自是一番五味雜陳的經驗。記得每當我在電話中對著老公告狀時,他總是要我唸天主經。
與老公的關係也進入另一層次,我們這遠距夫妻藉著電話說東說西,反而是一種新奇的感受,也都各自發展出最適合自己又讓對方不擔憂的生活方式。他偶而來探訪,會忙著做他最拿手的菜肴,看著孩子們狼吞虎嚥是他最滿足的時刻吧!那少有的全家相聚變成是彼此最大的禮物。
而我,也在那幾年有了最多的成長,再一次驗證生命能量是藉由許多不同歡喜、挫折、眼淚累積而成。
2003年他奉派到東京工作,我們生活又多了不同體驗。起初,我對日本有著意識形態的不喜歡,日語又完全不會(所幸還有漢字可分辨出口、入口),但因為當地人的態度讓我逐漸消弭了內心的民族情仇,用開放的眼光欣賞這獨特的國家。其間各個公私立美術館的收藏,更是大大滿足我視覺享受及內在感動。分明的四季讓我複習了北美熟悉的花草樹木及空氣味道,常常在美景中感謝之心油然而生。
接著他又被派至曼谷,這文字語言通通不通的地方,讓我們有了一些有趣回憶。曾有一天,我們在高速公路上因為不識字,無法判定出口地名而下交流道又上來好幾次,迷路一個多小時,當下反應是相視大笑!那份輕鬆感是多少生活體驗之後的自然流露。
老公上任半年後,在醫生的勸導下請假返台做心臟手術。術前的會報讓我們知道所有可能發生的可怕結果(一刀不醒、中風……),這也是我們首次面對生死,我的焦慮自是不可言喻。手術進行中,有兩位同學來陪伴我,一位是主內姐妹,我們一起念玫瑰經。另一位是佛教徒,她也不歇止地念著佛經。那個當下覺得能有信仰真是福氣!
感恩天主垂憐,經過10小時我被叫進恢復室,映入眼前的是幅可怕景象:昏睡的老公毫無血色,臉部浮腫,身上插滿各種管線。若不是被引領到床前,我根本無法認出是他!護士要我不停地呼叫他,醫生則在一邊仍然繼續做些處理。
當天我只知他慢慢有意識,會聽護士指令了,心中雖然害怕,但明白應該一切都沒問題了!
第二天一早再進去時,看見他跟我招手,並對我說:「生日快樂,我已經要醫生把妳的照片放在我心裡了,永遠不會忘記。」感謝天主!他記得我的農曆生日(我自己都不記得),他還是會開玩笑!
一個月後回到曼谷,生活很快就回到原點。
如今,孩子們都有適合自己的工作,也各自成家有適合伴侶。我們人生階段性任務已完成,現在可以做的是:給他們最大的信任,最大的祝福!
我們退休回到台灣開始人生下半場。雖然沒有庭院,可是有一個小花、小果、香草妝點著的巴掌大的陽台。每天清晨兩人可以細細觀察花草,聽著鳥兒吱吱喳喳,享受著北投的清新空氣。
興致來時輪流下廚變花樣,PK一下誰是大廚。我每天清晨去參加彌撒,每週做兩次義工,他去學校教書一次。主日一起上教堂,生活平凡簡單卻有許多小小樂趣,若不是天主看顧,我這鄉下來的傻女孩怎會擁有那麼多的禮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