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書寧
早上搭電車的時候乘客異常地多,上了車後發現沒有座位,於是我選了個靠車門的位置站著。
快到甲子園球場站時,有輛預備下車的嬰兒車被推到門邊。推車的是一位正在忙碌檢查行李的母親,車中則安安穩穩地坐著一個看起來不到兩歲的小女孩。小女孩睜著圓滾滾的黑眼睛,充滿好奇地四處張望。
結束對周圍的嚴格審視後,她相當滿意地將視線轉到我身上。我們兩人四目交接,在我還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前,小女孩竟然大方地舉起右手,熱情地主動揮手道別。
那樣的舉動真叫我受寵若驚。我毫無自信地轉頭張望,深怕自己會錯意,發現小女孩其實是在與站在我背後的某位阿姨打招呼。然而,在我四周顯然沒有任何招手的對象。小女孩的母親完全沒有注意到女兒那極富社交性的友善舉動,只專心地一頭埋在手提包裡尋找車票。我將視線重新拉回小女孩身上,發現她正愉快且堅定地盯著我瞧,滿臉的笑意。
於是,我也對著她咧開嘴笑了,一邊快樂地擺擺手回應。就在這個時候甲子園站到了,那位對我們的短暫友誼毫不知情的母親俐落地推著嬰兒車步上月台,連同小女孩一起飛快地消失在人群中。
車門關了,我一個人楞楞地站在門邊發呆,被那突如其來的小事件弄得頭昏眼花。雖然,那只是個再小再短不過的招呼,卻在我的心中引發了一陣波濤洶湧的感動,久久不散。
換成是我,會那樣熱情地與一個完全不認識的人打招呼嗎?如果我在電車上逢人就笑,並對陌生人揮手揮得好像早已認識一輩子的世交一般,肯定會被認為腦筋不正常,換來一頓白眼與莫名其妙的臉色,並叫所有人避之唯恐不及……。可是,那畢竟是成年人的判斷,成年人的世界觀。
小孩子有小孩子的世界觀,與我們大不相同。
我想,自己小時候一定也曾經像剛剛那個小女孩一樣,主動付出關懷與招呼。可是,現在要對一個陌生人主動發出愛的關懷,為何卻是那麼不容易?我不禁思索,究竟是在哪一段成長過程中,自己失去了那樣與生俱來的行動力?照理說,年齡的增長應該會伴隨著學習而更趨成熟;然而,生命中有多少寶貴的恩賜因此流失,將我們蒙在鼓裡,不知且不覺?
我不禁想起了幾個月前,在蘆屋一家印度咖哩餐館所發生的事。那天,我和丈夫修一的桌旁坐著一對年輕夫妻,和一個同樣不到兩歲大的小男孩。當大人們正流著汗,津津有味地對那滿是香料、又濃又香又辣又嗆的熱咖哩與坦都窯烤雞進攻時,小男孩卻彷彿超世脫俗清心寡欲的隱修士般,相當滿意地用雙手捧著顯然是他專用的塑膠杯,咬著吸管吸取杯中那團像泥巴般的黏糊糊離乳食。那副模樣實在太可愛,叫我和修一看得入迷,幾乎忘了繼續對桌上的食物動手。
後來,小男孩終於注意到他身旁這兩個痴迷的崇拜者,他相當開心地將身體扭了過來,目不轉睛地盯著我們。當他看到修一那不顧形象的擠眉弄眼時,忽然被取悅得興奮莫名,咯咯笑到整個人差點沒翻了過去。那對年輕的爸媽以為兒子在「打擾」我們用餐,非常抱歉地將小男孩一把轉了回去,並頻頻點頭道歉。誰知道,小男孩並不因此善罷干休。這次,他趁著父母不注意時又扭了回來,極度友善地伸長了手,咿咿呀呀地想將自己手中那杯糊成一團、黏嗒嗒、爛呼呼、沾滿口水並喝了一半的珍饈與修一分享。
不堪盛情的修一驚恐地試圖婉拒,對方的父母則差點沒將口中的熱咖哩整個噴出來。年輕的母親一邊凌亂地用餐巾摀著嘴,一邊循循告誡兒子:「謝謝啦!可是人家不吃你那種啦!」男孩的父親也狼狽地站起身來,將兒子一把撈起,放到自己旁邊的座位上以便就近掌控。小男孩無辜地輪流望著身邊的大人們,完全不明白自己的熱情分享為何慘遭阻止?我則一個人攤在椅子上,笑得差點沒叉了氣。
小孩子的世界觀真的不同。在他們小小的心中,並不會看情面、套交情,不分彼此親疏,所有人都可以是分享愛的對象。從來沒有人教導寶寶這樣的概念,相反地,隨著教育與學習,成長中的孩子卻開始學會壓抑那美好的情感表現,然後長成一個個不為所動、面無表情的大人。這個事實真叫人悲傷。
愛是需要學習的,特別是需要向小孩子學習。我們都知道微笑的力量,瞭解一聲輕快的招呼可以照亮一整天的心情,也比誰都清楚,再昂貴不過的禮物也可以被一個由衷關懷的問候所取代……;然而,我們卻都吝於分享,害怕付出。
不知不覺中,成人們在自己的四周築了一道又一道的高牆,以為是保護自己,其實卻因此造成了隔絕。每一個人都曾經是個孩子,都曾經有過愛人的天賦禮物,所以,想要重新開始去愛一定不難。我們不一定要打破所有的高牆,但是至少可以開始鑿出一扇門。一扇門,可以是入口,同時也是出口。
今天,一個不到兩歲的小老師教會了我愛與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