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書寧
松永先生過世了。
我們冒著雨,趕著前去參加他的守靈彌撒。親愛的松永先生緊閉著雙眼,平躺在花朵圍繞的白色棺木中;他的雙手以祈禱的姿勢置於胸前,手指中纏繞著一串小小的木頭玫瑰念珠。不知道為什麼,這幅景象讓我想起了《宗徒大事錄》中形容斯德望的那句話:
「他的面容有如天使的面容」(六15)
雖然知道死亡不過是穿越了一道必經的門,更是回到天主懷抱的凱旋。但是,關於故人的種種回憶,依然叫人因想念而心酸。我相當喜愛這位可愛的長者,一想到再也不能看到他那熟悉的笑容,忍不住還是哭得稀哩嘩啦,害得很像綿羊的村田奶奶也跟著我一把鼻涕一把眼淚。
搭上了回家的電車,車廂裡七零八落地坐著幾個一臉疲憊的上班族。我發呆似地瞪著黑漆漆玻璃窗上自己的倒影,忽然想起了「鹽巴」來……。
幾年前,繪本學校的恩師吉田老師過世了,班上幾個同學相約一起去大阪市郊參加守靈。正如一般傳統的日本家庭,吉田家採用了佛教的殯葬禮儀。儀式結束後,我們搭上回家的電車,桃山愛打開喪家回禮的紙袋,從裡面掏出了一個小小的紙包。
「這是什麼?」她很好奇地說。
我們也紛紛打開自己的小紙包,發現裡面裹了一小撮鹽巴。
「啊!是取潔用的鹽巴嘛!」
看到之後,大家不約而同地點著頭表示瞭解,唯有我這個外國人依然在百里霧中摸不著頭緒。
經過一番熱情卻吵雜的解釋後,我才知道,日本自古以來有著以鹽巴驅邪取潔的習慣。當一個人從喪禮等處回來時,得先讓家人於自己身上灑下取潔的鹽,才能脫鞋進門。近來,葬儀公司為了方便獨居的人,竟貼心地在回禮紙袋中放入一小包鹽巴,好讓參加者能於進家門前自行取潔。
當時的我還沒領洗,對於這樣的儀式抱持著相當大的好奇心。一邊想著:等一下可得好好看看丈夫修一怎麼做;一邊就按下了門鈴。
「辛苦了!」打開門後的修一說。
我吃驚地瞪視著他。不,與其說是看著他,不如說是瞪視著他的左手。因為,我那準備周全的老公竟然在應門前,已經順手抄起了廚房的鹽罐。他啪啦啪啦地為我灑了取潔的鹽巴,然後讓出身來將我迎進家中。
我大受感動。一方面是為了丈夫的貼心,另方面則是為了日本如此尊重並保持傳統的民族性……。
參加完松永先生的守靈彌撒後,我在回家的電車上忽然想起這件往事,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氣:
「啊!修一今天也在家,會不會又拿著鹽巴來應門呢?」
自從兩年多前領洗後,這是我第一次在日本參加天主教的喪禮。我清楚地知道,在信仰中,這個「取潔」的動作,想必會讓現在的自己感覺不舒服。然而,修一卻是出於好意、按照日本的傳統才做此事的。因此,我覺得自己似乎應在愛德中接受。
於是,我忐忑不安地按了門鈴。修一打開了門。
「回來啦!」他說。
在他的手中並沒有鹽巴。
我鬆了一口氣,心想會不會是忘了呢?不過,倒也沒有特意提起。吃完飯,啥事也沒有地就那樣過了平靜的一天。
隔天是星期六,松永先生的殯葬彌撒。在同樣不聽話的淚水中,將老朋友送出蘆屋天主堂後,我抱著一束分得的漂亮花朵回到家,心中想著:「這回,修一總不會又忘了鹽巴吧。」
然而,應門的老公手上依舊是空的。他究竟是忘了兩次?抑或是出於對我信仰的體貼而故意的?我沒有作聲,滿肚子的疑問。可是,一整天下來,修一竟然都沒提起關於鹽巴的事,簡直就像完全不以為意般。
到了隔天早上,我這個沒耐性的老婆終於再也憋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一邊假裝整理東西,一邊彷彿不經意想起似地問他:
「對了!前天晚上和昨天,你為什麼沒拿鹽巴給我取潔呢?」
「那是佛教和神教的傳統呀。你們天主教不是不信這個嗎?」修一完全沒停下手邊的動作,且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感動得簡直說不出話來。深吸了一口氣後,努力以平靜的口吻對他說:
「你真體貼。謝謝!」
修一完全沒料到自己會因那樣的事受稱讚。他有點不知所措,也有點不好意思地亂了陣腳,慌慌張張地掩飾著說:
「本來就是啊!我才沒像妳那樣,粗線條又沒神經!」
我忍不住笑了。雖然反而遭來一陣罵,心中卻是一片滿滿的暖意。我參加了兩次葬禮,得到了兩次意外的感動。第一次,是因為修一灑了鹽;第二次,則是因為他不灑鹽。
我期待並相信,對於人生的另一半,天主必有祂最妥善的安排。因此,現在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為這個我所深愛的善良靈魂感謝讚美主,並於祈禱與愛中和他共度一生。
我想,這應該就是天主賜給我最甜蜜的任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