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浚明
去年聖誕節前夕某個主日,為了迎接聖誕節到來,牧師講道特別以「神的兒子」為題,引導會眾思考耶穌基督降生的意義。選取的經文是馬太/瑪竇福音八23~34──耶穌平靜風浪,以及將魔鬼自人身上驅趕入豬群的故事。講道的大意不外乎神子/聖子降世是為了拯救世人,解決人生命中的危難,賜予平安(如平靜風浪);以及將人從各種轄制禁錮中釋放,獲得自由(如趕出魔鬼)。簡言之,基督的救恩使信從祂之人得到神的子女的身分。
這些都沒有錯,而且是基督信仰的重要核心,亦為基督徒在聖誕節紀念基督降生的主要原因。牧師接著說:信靠基督而成為神的兒女的基督徒,應當看重自己尊貴的身分,並且認知自己分受了基督的能力與權柄。基督也親口說過:「我實實在在的告訴你們,我所做的事,信我的人也要做,並且要做比這更大的事」(約/若十四12)。接下來牧師更舉例說明:若你是總統、或某大企業總裁、或某某somebody的兒女,一定會深感與有榮焉。身為創造宇宙萬物之全能主宰的兒女,豈不更應感到無上光榮?
聽到這些話,筆者深感憂心,因為這些觀念可能已扭曲了「神的兒女」的真正意義,讓筆者想起基督在曠野受到撒旦試探時,撒旦所說的話:「你若是神的兒子,可以吩咐這些石頭變成食物。」(太/瑪四3);「你若是神的兒子,可以跳下去,因為經上記著:主要為你吩咐他的使者用手托著你,免得你的腳碰在石頭上。」(太/瑪四6)。
沒錯,神的確是至高全能的造物主,但身為神的兒女,該因此感到自豪嗎?這個世界一直在告訴我們,身為有權、有勢、有錢、有地位的「某某somebody的兒女」是光榮的,是值得自豪的。但這與撒旦看待基督神子/聖子身分的眼光有何不同?若基督徒以這種世俗的價值與眼光看待自己「神的兒女」的身分,就上了撒旦的當,落入了「今生的驕傲」(約壹/若壹二16),自恃為「神的兒女」而自高自大。到最後「神的兒女」還可能會為了「世上的萬國與萬國的榮華」,向撒旦頂禮跪拜(太/瑪四8~9)。
基督卻不是這樣看待自己的神子/聖子身分。當撒旦引誘祂以神子/聖子的能力專注於滿足肉身的物質需求時,祂念茲在茲的卻是神的兒子(女)應該以神的聖言去滿足人生命真正的需求(太/瑪四4)。當然,祂並非鼓吹貶抑肉身需求的禁慾主義,而是「不要『單』靠食物」,要重視對於人的生命真正重要的聖言;當撒旦挑釁祂以甘冒風險、自聖殿頂端縱身躍下的方式證明其神子/聖子身分與地位時,祂卻謹記神的兒子(女)的身分地位絕不該濫用於滿足自身的虛榮,而應當隨時敬畏賦予自己神的兒女身分地位的父神(太/瑪四7);所以,當撒旦最後以「世上的萬國與萬國的榮華」為籌碼,企圖交換祂的一次跪拜時,祂便堅守神的兒子(女)唯獨應當崇拜敬奉獨一真神,堅決駁斥了撒旦的交易(太/瑪四10)。
那些以世俗的價值與標準定義「神的兒女」,將之視為強者、優越者、尊貴者的基督徒,似乎忘記了從舊約先知關於彌賽亞/默西亞(Messiah,即受膏者─基督)的預言,到新約福音書,都述說著基督不被這個世界的價值所喜愛與接受──「他無佳形美容;我們看見他的時候,也無美貌使我們羨慕他。他被藐視,被人厭棄,多受痛苦,常經憂患。他被藐視,好像被人掩面不看的一樣,我們也不尊重他。」(賽/依五三2~3)「他在世界,世界也是藉著他造的,世界卻不認識他。他到自己的地方來,自己的人倒不接待他。」(約壹/若壹10~11)。
他們似乎也未曾仔細思考,為何至高全能神的獨生愛子,成為人子時竟選擇困窘地降生在卑微的馬槽,出身於貧賤窮苦的人家。他們更不曾深刻體認,萬王之王在面對死亡時,絲毫不像這個世界所歌頌的偉人,如蘇格拉底、文天祥等人於赴死前那般慷慨從容,只能懦弱無能地畏縮在客西馬尼園中,汗流滿面顫抖祈禱。但即便如此,在面臨痛苦與死亡迫近的巨大恐懼與軟弱中,基督仍舊堅持神的兒子對父神當有的順服──「不要從我的意思,只要從你的意思」(可/谷十四36)。這才是神的兒女本該具有的剛強、優越、尊貴──戰勝自我、捨棄自己、全然順服父神的旨意,即便要遭受極大的痛苦,甚至犧牲生命。這是世人所看不到,今世的價值也絕對不會認可的剛強、優越、尊貴。
讓我們再來凝視十字架上的神子/聖子面容吧!這個世界能接受「神的兒子」竟然軟弱無能地任由他人誣陷、羞辱、輕蔑、戲弄、被處以慘無人道的極刑、凌虐致死嗎?不!符合今世價值的「神的兒子」絕不是這樣悲慘的失敗者。這也是十字架下的眾人對於「神的兒子」的看法──「你這拆毀聖殿、三日又建造起來的,可以救自己吧!你如果是神的兒子,就從十字架上下來吧!」(太/瑪廿七40)「他救了別人,卻不能救自己。他是以色列的王,現在可以從十字架上下來,我們就信他。他倚靠神,神若喜悅他,現在可以救他;因為他曾說:『我是神的兒子。』」(太/瑪廿七42~43)。
這些話多麼像撒旦試探基督時所用的語言與邏輯啊!他們完全無法接受,神的兒子怎會這麼羞恥地被釘死在十字架上,又怎會無能地哀嚎著「我的神!我的神!為什麼離棄我?」(太/瑪廿七46)。既然神都離棄祂了,祂又怎會是神的兒子?他們絲毫不能明白,神的兒子是為了背負所有世人的沉重罪孽,而被聖潔的父神遺棄。「哪知他為我們的過犯受害,為我們的罪孽壓傷。因他受的刑罰我們得平安,因他受的鞭傷我們得醫治。我們都如羊走迷,各人偏行己路,耶和華使我們眾人的罪孽都歸在他身上……耶和華卻定意(或喜悅)將他壓傷,使他受痛苦。耶和華以他為贖罪祭……」(賽/依五三5~1)。
但即便遭受不公不義的審判,親身經歷眾叛親離的悲傷與慘無人道的輕蔑、羞辱、凌虐,忍受極大的身心痛苦與面臨死亡的恐懼,對於那些殘酷迫害祂的群眾,基督仍以無比的大愛與寬恕,說出了那句撼動人心的禱詞:「父啊,赦免他們。因為他們所做的,他們不曉得。」(路廿三34)也正因此,即便此刻基督的神性完全隱匿,祂根本不像世人所認知的神子,甚至羞恥、衰殘、悲慘到連人都不如;但還是有人從祂無與倫比的至愛,認出祂是天國的主、是神的兒子──與他一同被釘十字架的強盜就如此呼求:「耶穌啊,你的國降臨的時候,求你記念我。」(路廿三42)親見基督斷氣的羅馬軍官也不得不驚嘆:「這人真是神的兒子!」(可/谷十五39)
這是世間至大的奧秘與悖論─至高全能神竟然讓祂的獨生愛子在十架上,以徹底隱匿神性的方式,以完全不像神子的形象,更以無比寬容、憐憫、慈悲的至愛,而非今世的權勢、能力、地位、榮譽,顯明祂是神的兒子。那是一種無能者的大能,毫無威權的權威(威權是以權、以勢、以力服人;真正的權威卻是以愛服人)。神的獨生愛子是如此,那麼作為基督門徒的神的兒女,還要以世俗的價值與眼光來定義或類比自己的身分嗎?不!神的兒女根本不是這個世界的價值所歌頌的強者、優越者、尊貴者,更不應以世人所欽羨的身分、地位、能力、權勢等「萬國的榮華」來裝飾自己。
無怪乎偉大的使徒保羅/保祿要對服膺世俗價值、「屬乎肉體、照著世人的樣子行」(林前/格前三3)的哥林多教會會眾說:「因為十字架的道理,在那滅亡的人為愚拙,在我們得救的人卻為神的大能……世人憑自己的智慧,既不認識神,神就樂意用人所當作愚拙的道理,拯救那些信的人。這就是神的智慧了。」(林前/格前一21)「因為我曾定了主意,在你們中間不知道別的,只知道耶穌基督,並他釘十字架。」(林前/格前二2)「我更喜歡誇自己的軟弱,好叫基督的能力覆庇我。我為基督的緣故,就以軟弱、凌辱、急難、逼迫、困苦,為可喜樂的。因我甚麼時候軟弱,甚麼時候就剛強了。」(林後/格後十二9b~10)
真正能定義神兒女的,是「生命」─效法神的獨生愛子基督的生命。基督亦曾親言:「使人和睦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必稱為神的兒子」(太/瑪五9),而祂也以自己的生命實踐了這句話。因此,基督所言「我所做的事,信我的人也要做,並且要做比這更大的事」的真正意義,其實是信從基督之人在祂的恩助之下,會以生命實踐祂的順服父神、使人和睦、捨己犧牲、寬恕憐憫、慈悲至愛。這才是神的兒女理當窮盡一生,依靠基督去不斷活出的生命。
「你們當以基督耶穌的心為心……使你們無可指摘,誠實無偽,在這彎曲悖謬的世代,作神無瑕疵的兒女。你們顯在這世代中,好像明光照耀,將生命的道表明出來……」(腓/斐二5~16)。
(本文作者為基督新教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