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家駿
一片翠綠及蟬鳴把日本京都各個廟宇名閣環抱懷中,並在雨絲似銀線穿梭,將夏季的顏色一縷一縷編織成風景的七月裡,我得幸受邀到關西一帶為華人團體舉行聖事服務,以及為他們講授禮儀課程。因此,有機會閒閒地在京都用雙腳古典優雅地行了兩天的路,且一路回想起我所讀過的那以京都作為背景的日本文學:從紫式部的《源氏物語》到與之在平安王朝(公元749~1185年)、號稱雙璧的清少納言的《枕草子》,從川端康成的《古都》到三島由紀夫的《金閣寺》,從夏目漱石的《虞美人草》到井上靖的《樓門》,還有從志賀直哉的《暗夜行路》到渡邊淳一的《京都物語》,而讓自己可以懷著這些歷代文豪的心情,散策[1]京都,細細端詳這個處處是風景的綺麗文學現場。
細雨初歇的午後,當我來到那在多日之前就已預約的日本室町時代、由夢窗國師於1339年設計修建的「苔寺」(又名西芳寺)時,先是驚訝,繼而喜悅,驚覺數以億計的青苔安安靜靜地已然鋪蓋在我的腳下,且眼眸所至,都成了寧靜的綠色。
這些生命雖然卑微,卻能讓人嗅得出雨露芬芳、看得出歲月流轉的青苔,使我想起了日本電影大師小津安二郎的一部探討新舊時代的經典電影《宗方姊妹》。片子裡的父親不久人世,他和女兒節子苔寺散步回來後,喝著日本清酒、閒話家常:
父親:好一個名苔寺啊!陽光把青苔烘托得更明顯。
節子:還有青苔上面的茶花。
父親:哦,妳注意到了?那真美啊!舊時候的日本有很多漂亮的東西。把這一切都宣稱為不好,我覺得這太過份。
在電影的尾聲處,透過節子與妹妹滿里子的對話結語,畫龍點睛般地點出了電影的答案:
「真正的新穎是不會隨時間而老化。」
看電影時,無心錯過的這兩段父女、姊妹間的閒適對話,此刻卻詫異地發現到原來電影的整個核心精神都概括在這盡在不言中的情節裡了。廟堂的青苔,青苔上的茶花,在曇花一現的激情中綻發出純粹的美;或即便等到落英繽紛時,迤邐飄蕩林間的一個落地回聲,也都成了真正的新穎。而這不就是人對生命的渴望和追求嗎?是啊!這正是在生命的潮汐起落中觀賞永恆。
在古都裡對永恆生命的這番體認,也幫助我不獨在概念上理解大德蘭的那闋悼亡禱詞,[2]更是讓我親身聽見天主在日升月落的平凡日子裡的永恆許諾:「親愛的生命與死亡的主啊!……現在我把他奉還給祢,我也沒有失去他。祢曾說:生命是永恆的,愛永不止息。」事實上,當家屬和我在為范伯伯準備殯葬禮時,我們想的就是要如何把天主對范伯伯那在現世生命就已經開始實現的永生許諾,以及祂對范伯伯那不會隨時間而老化的新穎之愛,透過禮儀的慶祝,一一呈現,因為禮儀所慶祝的就是真實發生的事件。
殯葬日當天的一大早,我前往民權東路的第一殯儀館,準備為范伯伯舉行「入殮禮」。一踏入殯儀館大門,冷寂的死亡場景迎面而來,離合聚散的淒涼悲劇一幕幕逼近。這裡遇見的每個人,心情都好似凝痛得像一座腐朽廢墟,面容也都讓死亡的迷茫攪拌成一團不勝憂戚的離亂糾葛。多麼渴望啊!渴望這裡的生者亡者都能真正耳聰目明,聽得見也看得見永恆的生命就隱含在大自然的生死規律之中,以及歲月流轉的帷帳之下;最最神聖深奧的事理,就在尋常的生命事中運轉啊!今早在這裡為范伯伯舉行的入殮禮將成為這深奧事理的一個記號。
「入殮禮」是按照我們地方教會的文化背景編寫而成的,因此是一個按照本地文化的精神來向亡者表達敬意,以及將亡者交託天主的禮儀。我們特別在禮儀的一開始詠唱聖詠第廿三首「上主是我的牧者」,目的不單單只是祈求天主將范伯伯引領到那象徵青綠草場、幽靜水旁的靈柩中,同時也為我們這些此刻正站在范伯伯遺體旁邊,有很多很多問題想找出答案,但沒有人知道該說甚麼的親友們。這首聖詠提醒我們,雖然此刻我們只能知道死亡是真實的,它把我們最愛的人奪去了,而我們只能站在他的遺體旁,靜靜地等候,但是如果我們對我們的善牧滿懷希望,那麼不只范伯伯,也包括了我們中的每一位,我們也都要跟門徒們一樣,一起經驗那發生在兩千年前、且不斷發生的人世間最重要的一則故事:耶穌復活了!或許我們的痛苦和哀傷並未減輕,已經失去范伯伯是個不變的事實,但這則喜訊使我們感受到死亡事件偉大而深奧的事理,雖然我們還無法完全將它弄清楚,不過知道它是帶來生命的事。也是在這樣的盼望中,我們可以毫不懷疑地透過福音的宣報,和西默盎也和范伯伯一起說:
范伯伯的信仰讓他在世時就相信生命中一定有希望,有比死亡更大的事情,因此即使知道生命中發生的事都會有告別的一天:所有他所熱愛的人、他所熱愛的酒、他所熱愛的廚藝、他所熱愛的書、他所熱愛的藝術、他所熱愛的生活等一一出現在他生命中的豐富賞賜,都會有終結和毀滅的一天,但是又何妨,所有基督徒對第三日──復活的寄望,讓我們的現世生命透過生活中的潮起潮落,已經在地若天地預嚐了永恆。失去了青春、失去了壯年、失去一切所愛、失去了生活,可並沒有失去那已在實現中的永恆許諾。
「入殮禮」結束後,我們將范伯伯的靈柩移靈至教堂,準備舉行殯葬彌撒。靈車停在教堂大門口前,我囑咐親友列隊扶靈遊行至教堂門口。在中世紀,教會的殯葬禮就是把這條通往教堂的遊行道路比喻成是通往天上耶路撒冷的通天之路,而教堂的建築就是這新耶路撒冷的有形象徵。就在這象徵新耶路撒冷大門的教堂入口處,我們為范伯伯舉行了「迎靈禮」。
禮儀中,我們在靈柩上覆上福音書,並把福音書翻開到范伯伯生前最歡喜、最常拿來勉勵自己,也作為家訓的「真福八端」。覆蓋福音書的時候,我率領范家眾親友如此祝禱著:
「現在我們把福音書覆在范伯伯的靈柩上,以作為救恩的信物,印證他已被 基督救贖,是基督的肢體,擁有了復活的希望。我們也要迎接他的靈柩到達基督徒在世生命旅途的起始處,同時也是終點站-祭台前,願他得以看見那在寶座上的羔羊。」
福音書裡,「真福八端」字句的前額,行間的眉宇,閃現著奇異的微光;微微的光,映照著范伯伯生前點滴,也投射出目前的生命處境。覆蓋福音書之後,我在靈柩上灑聖水,同時祝禱著:
「在聖洗的水中,我們追憶他曾接受洗禮,皈依基督,成為基督的門徒,追 隨了基督,願他到達羔羊的寶座前。」
之後,我們循著那條象徵范伯伯自領洗後,就引領他不斷地向天主前進的教堂中間走道,通過洗禮池,來到那象徵羔羊寶座的祭台前。在這條以空間表現時間的生命道路裡,正向我們述說著范伯伯他那在時間流裡的人生百般事。
朝陽中,祭台前透出教堂五彩玻璃薄光的靈柩,像艘船,靜靜地泊在永生的彼岸。新耶路撒冷岸邊矗立,旅人懷鄉,世間一宿,紅塵數十寒暑為伴,而今人已上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