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書寧
作家遠藤周作十歲的時候,跟隨著婚姻破裂的母親從大連返回日本。當時,他們去的教堂就是夙川天主堂。遠藤周作經常在作品中描述那一段時日,提及每天早晨於寒風中沈默走路去參加彌撒,也提及當時被母親硬披在身上的,是一件硬梆梆、西式的、完全不合身的基督宗教外衣。在十多歲的青年遠藤心中,有著無數的糾纏、掙扎與矛盾。夙川天主堂正是這位少年努力成長的背景之一、也可以說是遠藤文學的出發點。
後來,遠藤周作的母親郁子在小林聖心女子學院任教,成了一個遠近聞名的嚴格音樂老師。在我們蘆屋天主堂的老奶奶教友中,就有幾位曾經當過她學生的聖心畢業生。每次我問她們關於遠藤媽媽的事,大家的反應總是異口同聲地說:
「郁子老師?……好兇呢!」
然後像個小女孩般皺起眉頭,沈浸在數十年前的回憶中。
* ** *
幾個月前,聖母軍的松永團長到夙川天主堂參加了一場殯葬彌撒,回來與我們分享了以下這個故事。
在夙川,有一位虔誠的教友K太太。她的生命故事其實有點像《盧德傳》中的婆婆納敖米,在她還相當年輕的時候,丈夫過世了,孩子們也接二連三地死去。與摯愛親人間的生離死別,不斷地打擊著這一個孤苦無依的年輕女子。若要自暴自棄、若要怨天尤人,她比誰都有理由如此做。然而,卻從來沒有人由K太太口中聽到過任何一句埋怨的話。她默默地在孤寂與疾病中生活,奉獻一切苦痛,並在信仰的希望中活得有聲有色。
K太太辛苦地存錢,用終其一生的積蓄,為夙川天主堂添購了一架美麗的大管風琴。凡是看過那座管風琴的人都讚嘆不已,因為它與安靜素雅的夙川大教堂是如此地融合,簡直像是原本就應該在那兒似地。堂區所有的教友都興奮極了,迫不及待地伸長了脖子等待開始使用的那一天。
然而,就在管風琴抵達的兩個月後,震撼日本的那一天卻搶先來到。
1995年1月17日清晨5點46分52秒,正當所有人還在酣睡中、或正在準備早餐的時刻,天崩地裂的阪神大地震來了。毫無預警的災難於一瞬間奪去了無數人摯愛的人事物,接連而來的火災、大雨、爛泥與灰燼則徹底摧毀了許多無法取代的珍寶。
蘆屋與夙川兩座教堂很幸運地倖免於難,雖然牆上出現了叫人怵目驚心的裂痕,卻依然穩穩站立在舉目望去的一片殘垣與瓦礫中。其中,蘆屋天主堂的大理石耶穌聖心像失去了雙手;位於夙川天主堂鐘樓下方那座全新的管風琴,則傾壞得一塌糊塗,完全沒有任何修復的可能。
當我聽到這裡,想起了K太太辛苦的一生,胸口像被針刺了般地難過。在她的人生路程中,充滿了接二連三的「失去」。失去了丈夫、失去了兒女、到最後竟然連她形單影隻奮鬥一生而換來的管風琴都保不住……。她失去的不只是自己曾經擁有的,就連她給出去的東西也無法留下。正如約伯一樣,K太太失去了所有你能夠想像的一切事物。
可是,K太太不抱怨。
就像那座從來沒有發出任何聲響的管風琴,她也選擇了沈默,選擇了全然的接受。儘管我們常在口中、堂而皇之地掛著「天主給的,天主收回」這句話,可是,等到天主真的要我們放掉手中的事物時,又有幾個人能夠真正鬆手?
K太太的日子照樣地過。她平靜且喜樂地繼續走在信仰中,沒有抱怨、沒有哀嘆。她不看自己失去的東西,只感謝自己擁有的一切。
* ** *
松永團長前去夙川教會參加的,就是這位K太太的葬禮。聽說,有一位夙川的聖母軍團員在彌撒時大受感動,感嘆著分享:
「當時,雖然大家都可惜那座管風琴,不斷地懊悔說:『要是K太太晚兩個月再捐就好了!』可是,現在回想起來,說不定就是因為有了那架管風琴的頂替,才保護我們不受更大的損傷呢。沈默的K太太與不吭一聲的管風琴,兩者多麼相像!」
現在,只要我從電車的車窗見到遠方夙川天主堂高聳的尖頂,腦中總會不自覺地浮現出K太太的故事來。我並不認識這位偉大的女性,也沒有福氣看過那座兩個月壽命的管風琴;但是我總覺得,每當教堂尖頂一出現在視線中,就彷彿同時聽見了那雄偉繞樑的樂音一般,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