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書寧
「這是我們蘆屋天主堂的母親。」中野神父總愛這樣說。神父指的是村田董子奶奶。她是個人見人愛的可愛老太太,不管是對零歲的小嬰孩或是九十多歲的老先生,村田奶奶的親和力永遠一百分!無論認識不認識,她總是不吝惜給出歙縣貓般的大大笑容,散發出讓人心安、感覺如同在家的神奇魅力。
村田奶奶有著一頭又細又軟的淡茶色捲髮,那是她對自己外貌唯一不捨的可愛堅持。聽說,就連阪神大地震的前一天晚上,村田奶奶都沒忘記在頭上小心翼翼地上髮捲,叫熟悉的朋友們經常拿來當笑柄。村田奶奶本人倒是毫不介意,依舊笑瞇瞇、瞇瞇笑、美麗蓬鬆的頭髮快活地在風中微微顫動……。為了這個緣故,我私底下稱呼她為「綿羊奶奶」!因為她那柔和溫順的個性、與一頭軟綿綿的棕髮,實在像極了最受牧人寵愛的初生小羊羔。
蘆屋天主堂每次有人領洗,不管願意不願意,綿羊奶奶總得坐在第一排位置上。為什麼?因為幾乎所有的慕道者、都搶著要她當自己的「領洗代母」。今年二月,她有點苦惱又害羞地告訴我:
「今年復活節又要『生』了……」
「什麼?又是妳?」我實在忍不住,便毫不客氣地哈哈大笑。
「推不掉啊……」綿羊奶奶略帶哀愁地說,「光在蘆屋教會就已經連生七個了……」
「哈哈哈哈哈……」完全沒有同情心的我笑到無法回答。
「這樣叫我怎麼照顧得到所有人。」她無視於我的失禮,繼續獨自煩惱。
「對啊!」我接著說:「還被我這個由台灣出現、忽然插隊的小孩纏得喘不過氣來!」
「就是說嘛!」綿羊奶奶聽了也忍不住笑了,整張嘴咧到幾乎要將臉剖成兩半:咩咩咩……咩咩咩……
不知道為什麼,在蘆屋所有的教友中,就屬綿羊奶奶與我最投緣。我們的國籍不同、生長環境也不一樣,兩人的年紀甚至相差了將近五十歲。但是說也奇怪,感情就是好得不得了。對我而言,綿羊奶奶是姊妹、是母親、是奶奶、是朋友,同時又是家人……什麼話都可以講,也什麼話都「講得通」。
永遠放在綿羊奶奶口袋中的父母親照片
因此,大家都覺得,我與綿羊奶奶會那樣要好,是不是出於懷念外婆的心理寄託?然而,我卻清楚知道並非如此。我於她、既不僅是個無話不說的小孫女;她於我、也遠遠超越了一位和藹可親的老奶奶。該怎麼說呢?那樣奇妙的關係實在難以形容,應該就只在天主的家庭中,才有可能產生吧!
認識綿羊奶奶越深,她那精彩的一生就越叫我著迷。但光憑她那永遠笑瞇瞇的外貌,一定無法想像隱藏在其背後驚人的苦痛與磨練。
二次大戰結束前,綿羊奶奶還是個十八歲的年輕女孩,由於父親工作的關係,一家十一口住在北韓的平壤,過著無憂無慮的富裕生活。1945年日本戰敗,表面上的平安小世界卻一夕間完全顛覆!僕人成了主人、統治者反成了奴僕……。女孩董子與家人被毫不留情地逐出家門,投奔所有能夠依附的家庭。在變臉的朝鮮人兇狠壓迫、以及毫無秩序的蘇聯先鋒軍夜夜敲門的恐懼下、輾轉流徙了三個多月,歷經了「寄生」於無數家庭的悲慘境遇。
為了生活,董子曾將自己的新年正裝和服拿去換了四百公克的牛肉,也曾用昂貴的衣料購得區區十顆雞蛋。在只有六張榻榻米大小的兩個房間裡,摩肩擦踵地擠住了五個家庭、共計二十口人。每天晚上,當蘇聯軍抱著裝滿伏特加的大茶壺醉醺醺地來撞門時,所有的女孩就得匆匆躲到地板下的祕密空間裡去,在密閉冰冷的狹小空隙裡,身體僵硬地度過極度恐懼的時間。
「當時,我們過的日子,簡直就和『安妮的日記』一樣呢!」綿羊奶奶回憶著說。
後來,董子一家好不容易逃過了北緯三十八度線,並在一番波折後搭上了返回日本的「引揚艦」。然而,回到祖國並不表示從此一帆風順,人生依舊是殘酷且現實的。綿羊奶奶就那樣,一步接著一步緩緩地走了過來,既無怨也無悔。六十歲生日時,她提筆將在朝鮮的過往一字一句地記錄了下來,寫成一本由歷史與真實編織而成的小冊子,名叫「すえひろ」(末廣)。
我很幸運地從她手中得到了一份「末廣」的影印稿。在綿羊奶奶那樸實平淡的文字敘述中,得到許多驚濤駭浪般的感動。尤其是當讀到她那個在歸國後馬上夭折的三歲稚齡小妹妹倫子,閃爍著晶亮的黑眼睛、搖晃著一頭烏溜溜的短髮、在引揚艦上伸長了雙手跳著「小星星亮晶晶」的舞時,眼淚忍不住掉了下來。綿羊奶奶所經歷的,究竟是一個怎麼樣的人生?又是一段多麼難走的路途?
在信仰中,綿羊奶奶的微笑是美麗的,是所有天主願意的苦難灌溉下結出的至善果實。我由她的身上看見了一個基督信徒原有的樣貌,更不能再清楚地聽見了天主聖言愛的呼聲:
磨難生忍耐,忍耐生老練,老練生望德,望德不叫人蒙羞,因為天主的愛,藉著所賜與我們的聖神,已傾注在我們心中了。(羅五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