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禎雄
今日,當我再次回首這段傷痛的記憶時,心中有著極大的感觸。其實每一位受刑人在生活中都會遭遇到不同程度的困境,有些必須承受婚姻或家庭破碎的後果,有些則是無法面對過去的創傷,而將自己鎖在心牢裡。
就我個人而言,在未接受信仰前,我不明白生命存在的價值與意義為何。身在冰冷的牢裡,我看不見一絲光明與希望,每天睜開眼睛就必須面對恐懼的陰影。特別是在上訴最高法院期間,隨時都可能接到官司駁回的明信片。而在最後判決出爐時,我在心底不斷地告訴自己要認命,並逼迫自己接受這個結果。我大聲嘶喊,對人性充滿了質疑,沒有一滴眼淚,只有憤恨。
多年後的今天,因著信仰,我己懂得如何用愛來療傷止痛。但儘管在親情與社會人士的支持與關懷下,對未來已燃起希望,然而「罪」的包袱卻形同手銬、腳鐐般常將自己幽禁在陰暗的世界裡,能否完全解放,一切需要時間來證明。
記得剛入獄那幾年,總覺得自己在家中是個多餘且不受歡迎的角色。因為我的罪行使母親、弟弟,甚至親戚朋友都臉上無光,有一陣子,母親出門連頭都抬不起來。為此好長一段時間我都以消極、沈默來面對家人。
在成長的過程中,我一直讓母親擔心與煩惱。當弟弟積極的想擺脫生活的困境時,我卻選擇逃避,很少去思考為人子應該盡哪些本分?母親與我的互動十分傳統,雖然彼此愛著對方,卻不知道如何表達,好讓對方感受得到。
我在家裡很少和母親分享自己生活中的不如意或壓力,同樣,工作繁忙的母親也極少提出自己的想法與感受。因此,當我開始不斷地闖禍時,她除了失望、痛心和難過外,實在不知道要如何導正我偏差的行為。
發監執行前,我心理上最大的壓力是:母親面對這種打擊會不會尋短?家裡的經濟不好,她將如何籌措律師訴訟費?是向弟弟開口?還是低聲下氣向人借貸?如果我死的話,這一切是不是就能解決?諸如此類的問題時時縈繞腦際,心中感到萬般的無奈。
到了獄中,我接受了洗禮,也因著基督的愛,我才有勇氣來到天主面前認罪、悔改,並尋求家人的寬恕與接納。這些年來藉由書信的往返,我和家人一起分享彼此在信仰上和生活中的點滴感受。我深知他們愛我,因為他們未曾放棄過我。
過去我的人生充滿憤恨,為了滿足私慾,不惜違法犯紀傷害他人,雖曾獲得暫時性的刺激與歡樂,但總是活在一個痛苦的世界裡。什麼是真正的痛苦?失去自由嗎?其實「苦」只是一種相對性的感受,也是一種預期與現實相抗衡的結果,失去自由雖使我的生活空間變小,放縱情慾的機會減少了,但卻使禁錮許久的性靈獲得釋放,從狂亂交織的罪網中掙脫出來,明白人生即使如過河卒子一般地拼命往前衝,也終有失落與困境,因為慾望無窮,所以自覺痛苦。
耶穌的愛幫我重新反省自己,思索人與人之間可以有什麼樣溫馨的關係?為什麼一定要在冷酷與傷害裡反覆?這樣的傷害,真能使自己快樂嗎?
母親和家人持續的關愛,亦是幫助我成長及改變的重要因素。記得在高院訴訟期間,向來很少與我聯絡的弟弟面色凝重地前來看守所會客。我問他:「今天怎麼有空來?」他說:「想想你自己所做的事情,一人犯罪全家受罪!媽媽為了你的官司禁食禱告好幾天。我來不是要責備你,只是希望你在監獄裡能好好反省,求天主赦免你的罪,他日若蒙天主保守得以重獲生機,定當重新做人,才不致辜負家人對你的一片苦心。家裡的事我會照料,你別太擔心與難過。」
思及家人為我所付出的代價,怎能不難過?母親啊!您的恩情深似海,下輩子縱使銜環結草亦難圖報。分不清是傷心或痛苦的淚水,任由它沾濕床緣的枕頭。
翌日清晨我靜下心來禱告,求天主赦免我的罪,將自己擔心掛慮的問題全然交付在天主的手裡,祈求天主保守看顧家人的生活景況。
接著整個上午,我開始與內在的自我展開一場對話:「過去你一直覺得是童年不愉快的成長經驗和身體不健康,影響你人格的發展?你害怕貧窮,致使你迷失在金錢與物質的漩渦?」「你冷靜思考一下,在同一個家庭環境中成長的弟弟,卻能憑著自己的努力來改善生活環境,克服貧窮,而你在家中是最受照顧的,怎能以貧窮來作為逃避現實的藉口,甚至以此作為犯罪的理由?過去你認為是因為身體不健康,以致產生自卑卻自大的心理,習慣以各種理由來逃避,甚至自暴自棄。試問那麼海倫凱勒女士、鄭豐喜先生、劉俠女士又是如何克服生理與心理上的障礙,從而開創自己另一片可供揮灑的天空?」
「你憎恨傷害你的人,特別是判你罪刑的法官。但可曾想過當年被你綁架的被害人以及他們的家屬,他們的心情又是何等恐懼、悲傷與痛苦?他們做錯了什麼、虧欠你什麼?你對他們造成的傷害公平嗎?既然你也認同你對別人不公平的對待,那又有什麼資格要求法官給你絕對的公平?」
掀開自己的傷口,勇敢的面對痛處不是件容易的事。有了這次心靈自我對話的經驗後,每當生活中遭受特殊試煉時,我便學習運用雙向思考的模式,試著以同理心去看待週遭的人事物。我告訴自己:「如果痛過能讓心眼明亮,看見自己的醜陋,為自己的人生帶來茁壯與成長,那豈不是件很有意義的事!」
入獄,或許是天主懲罰不懂事的我所關的一道門,但祂仍不灰心地為我開啟另一扇窗;這裡有親情、友情、師長的期勉及社會溫馨的關懷與祝福,造就我簡樸、自省的生活態度,並供應我內在平衡與舒適的心靈世界,使我體驗成長的喜悅。
我深知自己的靈性軟弱、意志力薄弱、能力也不足,故此我也將未來生活全然交付在天主手裡,祈求祂引領我的腳步,成就我將來亦能成為他人的幫助與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