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書寧
能劇是具有相當長遠歷史的日本傳統戲劇,結合了音樂、舞蹈、戲劇、詩歌、以及以丑角性質穿插其間的狂言藝術,經常被西方人稱為「日本的歌舞劇」。然而,能劇的世界卻不如歌舞劇般大眾化且易懂,演員的動作穩重而緩慢,並以相當細膩的抒情手腕表現出無法言喻的情節。因此,說實在並不好懂,也沒有像百老匯歌舞劇般強烈的步調。不過,欣賞能劇卻像是身處於簡潔乾淨的日式庭園中,越是靜下心來,就越能發現其中的妙處與足以繞樑的無窮韻味。
我來到日本已經十年半了,還沒有真正經驗過舞台上的能劇。雖然NHK時常播放,然而艱澀的內容與「足以激起轉台衝動」的緩慢步調卻往往成了阻礙。我從小愛看平劇,自以為對「走一步路要唱好久」之類的慢調子已是箇中好手;然而,能劇驚人的「不動如山」卻足以將蝸牛的耐性一舉擊潰,叫我這個笨拙的異鄉客完全不得要領,只能可憐兮兮地繞著牆,眼巴巴地窺望卻不得其門而入。
很幸運地,向井太太邀我「品嚐」的有生以來第一齣能劇,相當親切地在上演前安排了三十分鐘的英日文「入門講解」。雖然對老戲迷而言可能是畫蛇添足,卻叫我這個首度經驗者受益無窮。多虧了那場講解,讓我完完全全進入了能劇驚人的唯美世界。
那天晚上,我們看的劇目名叫「安達原」,故事情節其實很簡單:
行腳僧山伏祐慶一行人漫遊諸國,來到安達原時天色已晚,便四處尋找過夜之處。在那片毫無人煙的荒涼野地裡,舉目所見就只有一間破舊的小茅屋,裡面住了一位正在紡織的老婆婆。老婆婆親切地招待了這群不速之客,為了保暖,還親自出門拾取燃燒用的柴薪。離開前,她相當鄭重地要求祐慶等人答應,絕對不可以偷看自己的房間。
然而,一個不聽話的小跟班卻阻止不了自己的好奇心,他趁師父們熟睡後,偷偷打開了老婆婆的房門。這一看可不得了,因為房內腥臭無比,地板上堆積了如山高的屍骸與白骨。他們才知道,原來自己遇上的正是那個惡名昭彰、專門加害旅客並嗜食人肉的「安達原鬼婆」!
祐慶一行人落荒而逃,可是過沒多久,鬼婆婆便怒氣衝天地追了上來。在經過一場你來我返、念佛與邪術間的拉扯爭戰後,鬼婆婆終於在悽慘的哀聲中化做清煙,消失無蹤。
在舞台上,唯一戴著木製假面的角色就是那位鬼婆婆。這位演員開始時戴著面無表情的老婦人面具,祕密被窺破後則現出原形,改戴長了兩隻尖角的憤怒鬼面具。據說,能面(能劇的木頭面具)製作有著相當深奧的學問,同樣一張面具,在換了角度與戴法後,竟然可以出現截然不同的表情。
根據劇情的安排,現出原形的鬼婆婆應該火冒三丈才是。然而,我在那張鬼面上所看到了,與其說是駭人的憤怒,卻不如說是錐心的寂寞與傷悲。從一邊追趕、一邊狂叫的鬼婆婆口中所冒出來的悽厲台詞,更叫我難過得幾乎掉淚。
「你們竟然不遵守約定!你們竟然不遵守約定!……」
加害無辜者的鬼婆婆固然不對,小跟班的行為卻也不是什麼好榜樣。不過,姑且不論對錯是非,那個人見人怕的鬼婆婆所在意的,既不是「到口的肥羊溜走了」,也不是「看似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和尚竟然敢與自己作對」。她真正難過並介意的,竟然是「對方怎麼可以不遵守約定」。這個觀點真令人震驚!
看到那裡,我的眼角整個熱了起來。這個獨自住在荒山裡的鬼婆婆背後,究竟藏著一段怎麼樣的故事?一而再再而三的背叛,更不知在她的心中劃下了多少無法彌補的深刻傷痕。鬼婆婆的外貌雖然巨大可怕,我卻不禁想像,在那聲勢浩大的表面下所隱藏的,必定是一顆如同幼雛般無力、脆弱、怕受傷害、卻又屢受創傷的敏感心靈吧。
這個深藏在原罪中的殘酷行為,在歷史上不停地反覆上演。有句話說:「從歷史中學得教訓」,然而人性卻又是多麼地脆弱,往往一犯再犯,有時甚至還是「明知故犯」,可見我們的心是多麼地執拗且不可受教?
在聖經中,人類史上的第一次背叛發生於伊甸園中。亞當與厄娃背叛了天主,他們沒有遵守自己曾經答應過不吃果子的約定,甚至還互相推卸責任,做盡了一切自以為是的補救方式,唯獨沒有做的,就是認罪與道歉。
天主將人趕出樂園後,馬上派了「革魯賓」防守到「生命樹」去的路。那樣的動作從表面上看來相當嚴厲且不留情面,感覺像是個懲罰。然而,如果我們能在信仰中反覆閱讀,卻會發現那原來是個多麼寬容又多麼慈愛的行動。
死亡,看似終結,卻同時是個機會,讓犯了罪的人們能夠重新回到天主的懷抱。假設亞當與厄娃在犯了罪後,依舊能夠吃下讓自己永生不死的「生命樹」果實,帶著罪行在世上苟延殘喘不得解脫,那將會是個多麼可怕又無窮盡的懲罰?然而仁慈的天主卻不那樣做,祂悲傷地忍受了受造物的無情背叛,依然為亞當與厄娃做了皮衣,親愛地為他們穿上;要亞當「耕種自己所由出的土地」,並賜下了苦難的終結。世界上哪裡還有比天主更偉大的父母?哪裡還有更深更寬容的愛?
人類是極有限的。從舊約一直到新約,這樣的背叛一再重演;光是紀錄在聖經中的就已經不勝枚舉,更何況那些沒有被紀錄下來卻比比皆是的可怕例子。但是天主每每以各種方式與我們這群冥頑不靈的人們重新立約,最後甚至捨出了最愛的獨生子,捨出了自己。因為,我們的天主是忠信的、是不毀約的天主。
願我們都能在天父無比寬容的愛中真正悔改,真正做到心口合一。如同剛出生的小孩子,在全然的信任與交托中,滿心喜悅地回歸父母懷抱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