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書寧
「江戶東京博物館」位於東京墨田區,與舉行相撲競賽的「兩國國技館」比鄰而居,是一座極具特色的博物館。
館內除了豐富的收藏品與精心企劃的特別展外,還以原寸複製了四百年前諸多街道的起點日本橋,訪客可以自由行走於上,體驗德川幕府時代的旅人風情。
不僅如此,館方更隨著歷史演變,設置了從江戶時期、明治維新、戰時戰後、直至今日的市街住宅模型。模型內外充滿手指大小的細密人偶動物,表情動作生動逗趣,再加上背景音樂與不斷變化的照明,使得場景栩栩如生、幾可亂真。在那裡,無論大人小孩都樂此不疲,彷彿踏入時光隧道;是一座可以「玩」上一整天的博物館。
我於十年前初訪「江戶東京博物館」,在某座柑仔店造型的紀念品店中,偶然發現一面招牌,寫著「捎給未來的消息」。仔細一看,原來是時空膠囊般的設定。只要購買一張專用信紙,寫完後投入旁邊的紅色鑄鐵郵筒,就可以領到一張厚紙板印製的「交換券」。收件日期是投函日的「十年後」,時期一滿,就能憑券領取當年自己寄出的那封信。
今年(2014),我帶著那張四角早已磨圓的交換券,再訪「江戶東京博物館」。十年不見,館藏更為完整,展示動線也更流暢了。博物館內依舊充滿雙眼發亮的大人小孩,外國遊客也為數不少。當年那個柑仔店造型的小店鋪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頗具規模的大型紀念品商店。「捎給未來的消息」活動不再存在,只剩下一個小櫃台,提供旅人兌換寄了十年的信件。
服務人員找到我的信,微笑著遞了過來。我看著信封上自己的筆跡,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一直等到回家後,才將它重新掏出,用剪刀小心翼翼地裁開來。
「哈囉,書寧!現在是2004年8月11日星期三……我現在二十九歲,剛過完生日。出了三本書,明年準備去英國。我想,妳現在看著這封信,一定會覺得又新鮮又有趣吧!去了一趟英國,對妳的人生起了什麼變化呢?……」
夜深人靜,我獨自坐在書桌前,凝視著二十九歲的自己。
那邊的那個「我」,面帶微笑,略顯嘮叨,吱吱喳喳地述說著身邊發生的大小事。家人怎麼樣?工作怎麼樣?好朋友怎麼樣?現在的畫風怎麼樣?外表又是怎麼樣……?
這邊的這個「我」,同樣面帶微笑,安安靜靜地聽著對方的報告。偶爾,會因不期然的某段敘述,忽地感覺心頭一緊:「阿ㄇㄧㄚˋ還是喜歡看卡通和織娃娃,越來越有名了……」。因為,那個愛看卡通的外婆,已經在信寄出的兩年後過世了。
信的尾端,是這樣寫的。
「一切的一切都是一筆記錄、一筆歷史。我為十年後的自己做見證。」
對於自己竟然會用「見證」一詞,我頗感驚訝。當年二十九歲的自己究竟懷著什麼樣的心態寫下那兩個字?已然成為一個難以確認的過去。不過,現在的我卻明白,自從在七年前領洗成為基督徒,「見證」二字的意義與重量,已經與從前截然不同了。
「見證」,希臘文的原意為「殉道」,也就是以生命為信仰作證。
前幾天,和一位繪本學校的同學見面,談話中聊起信仰。她從前就讀的是天主教會創辦的學校,上過宗教課程、也讀過聖經;卻始終對信仰抱持著拒絕的態度,堅持不願意更靠近。
「老師們在宗教課上教的東西是一回事,我也明白她們講的內容很美好,問題是,距離現實卻非常遙遠。我發現,只是聽課,根本不知道如何將信仰落實到生活中。」同學這樣對我說。
不過,她卻也承認,對於基督信仰產生反感的最大根由,來自原生家庭的成長經驗。
「我的爺爺奶奶是基督徒,每週上教會做禮拜,也經常把聖經的話掛在口中。可是,他們在家卻吵個不停,老是批評別的教派或撥弄朋友間的是非……我從小看著他們的生活方式,很不明白為什麼耶穌的教導明明是愛仇、愛人如己……,爺爺奶奶卻老是做出相反的事?難不成,當基督徒就是這麼一回事?」
我第一次聽她提及這段過往,心中百感交集。
一方面,我很訝異她對聖經的瞭解,佩服學校宗教課程打下的扎實基礎;另一方面,卻又感到惋惜,因為她對信仰的認識只停留在「知識」的層面上,沒有更進一步的機會。
然而,是什麼阻擋她深入認識基督信仰?豈不是那些在她生活圈子內、包含我在內的基督徒?我們雖然較早領受了恩寵,卻沒有真正活出信仰,也沒有為基督做見證;有時,甚至還在不知不覺中成了「反見證」,真的很可怕。
對我而言,同學對基督徒的批判,不啻是一記響亮的提醒。
還記得,當自己因外婆的過世而開始認識信仰時,曾經對先生修一表示想要領洗的渴望。當時,他的回答令我印象深刻。
「北港的爸媽信的就是天主教,對不對?」修一說:「信仰的事,我不懂。不過,如果是像爸媽那樣的宗教,我就不反對。」
我的爸爸媽媽,在連他們也不明白的時機與場合,已經以言以行以生活,對自己的女婿成了基督的見證。
時間,不停地往前走,稍縱即逝。
現在,「江戶東京博物館」雖然不再推出「捎給未來的消息」活動,我卻依然能夠寫信給十年後的自己。到時候,四十九歲的我凝視著現在的生命記錄,究竟能不能看到一個真正的「見證」?
切願如是。